1.

    念想来得太突然,实在是不吐不快。

    2007年6月,美国,佛罗里达州。

    母亲离世已经一个月了,今日开始整理她身前的一些杂物。

    从小我就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伙伴们不同,哦,当然不是说我没有父亲这点和他们不一样。事实上,我有爸爸,我见过他。并且我觉得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优的男人。我大姨也是这么说的。

    他是内敛的,但我知道他的事业做得很大,很成功。

    他是温柔的,但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全都说他是奸商,是狡猾的狐狸。

    并且他很英俊,母亲也总是夸我长得好全是继承自他。

    但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只是我的爸爸,我来自他的dna。

    我从来没有听母亲叫爸爸名字过,她一直都称呼他聿。我也见过母亲以前给他留的字条,上面都是这个字,哦,不用怀疑我的中文能力,虽然我是在美国出生并且一直生活到现在,我的中文很好,这也是我母亲最得意事情。所以,我也知道其实母亲从来都不喜欢美国,她喜欢的一直都是那个飘着软软的语调的江南小城。

    母亲有个很精致的楠木箱子,在她生病弥留的时候总是念念叨叨里面的那些东西。我知道那个最下面的蓝色天鹅绒下面放着一本结婚证和一本离婚证。母亲把它们保护得很好,我不知道以前的事情,但,我至少知道这些应该是她离开故乡来到美国定居的原因之一。

    但是,那个男人,或者我应该叫他父亲,他真的完全不能和爸爸相提并论,他只是一个,一个很普通的男人,有温柔的微笑,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大姨跟我说的那些往事里,他真的伤害了我的母亲,这个世人眼里的老好人。

    作为他的后辈,我没有指责他的意思,因为,母亲从来没有恨过这个男人,她只是心冷了,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虽然爸爸一直陪在她左右。

    母亲是我认为女人的最高境界,她总是很优雅的。其实,她长得并不美,她的五官一点都不出色,只是,她的神情,总是会透出一些耐人寻味味道来。

    大姨也是优雅的,但她的优雅有种强势的味道,当然,这也是她职业的需要,她是西岸有名的心理治疗师。母亲和大姨没有血缘关系,她们只是关系很好很好的发小,彼此生命中最好的朋友。我出生的时候,是大姨一直在旁陪着母亲。

    而母亲的优雅就是很淡的,仿佛一转身就消失了,她很少会表现出比较激烈的情绪。也许,这和她的身体状况有关。母亲在生产我的时候难产了,当时,她躺在手术台上和医生说,一定要保住孩子。后来,我平安地坠地了,但是,母亲也因为大出血留下来病根。

    可是,我觉得不是因为这样的,大姨也这么说,她总是认为母亲得了轻微的抑郁症。

    在母亲第二次病危单下来的时候,爸爸曾经和母亲提过一个建议,羽昕,你想见见他么?

    母亲没有回答,她只是流下了病重以来第一滴眼泪。

    也许,优雅的人应该是柔弱的,应该是很怕疼的,但,母亲很坚强,她是我见过的最隐忍的人。有时候,爸爸总是被她弄得无可奈何。她有她毫不退让的坚持。

    我不明白母亲那滴眼泪的意思,但,爸爸好像是明白了,他只是与母亲一同坐在那张病床上,抱着她,一直到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走的时候,我没有看见爸爸哭,但我知道,他的伤心、痛苦绝对不会亚于我。

    母亲是他这辈子唯一爱上的女人。

    用大姨的话来说,其实,他们本该是天生一对,只是相遇在了错误的时间。

    母亲是5月12号的下午去世的,按照她的遗愿,我们将她的遗体火化了。我没有听见她和爸爸最后的那次长谈,我知道母亲是想家的,可她也是不愿意回去的。那天,爸爸没有让我一同前往,他只是一个人开着车把她带走了。

    我没有和他抢,他太可怜了,而现在,母亲终于完全属于他了,他要和她作最后的道别。

    5月14号早上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客人,第一次照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身份了,他是我母亲的前夫,原谅我,在母亲刚离去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办法叫他一声父亲。

    我招呼了他,他的神情也是悲伤的,并且在见到我的时候表现得不知所措,当我叫他叔叔的时候,他甚至有那么一丝痛苦。也许,当初他也不愿意伤害母亲。

    一直以来我都是那样认为的,这个男人在和母亲结婚的时候肯定是爱着母亲的,而且是很爱很爱。

    我告诉他,母亲已经火化了,并且骨灰将撒在大海里的时候,这个传统的中国男人哭了,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号啕大哭。我不知道是应该安慰他还是放任他在那边哭。

    于是,我给大姨打了电话,让她过来。毕竟他们从前应该是有接触的,并且比我肯定是专业得太多。

    那天下午,他们谈了很久。

    一些被母亲封尘在心里快二十年的往事才慢慢剥离外壳显现出来。

    就像我知道的那样,母亲的本性并不是那样的,从前的她还只是慢热而已,看她和大姨的情谊就知道了,她才不会是那样淡薄的人。从大姨那边的旧照片可以看出来母亲在年轻的时候还是满调皮的样子。

    而今天,父亲把母亲以前的照片也带来了。那个鲜活的母亲才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那里面有一张照片,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那个淡雅的母亲还有那么性感的时候。照片里的她其实穿了蛮多的,完全都不是那种暴露的性感。蓝天白云下,站着的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真丝长袖衬衫,袖子一直挽到了手肘。立着的衣领,胸前是绑得很随意的同色蝴蝶结,是那年代的经典款式。下身是一条高腰的大红色的一步裙,同样是真丝的料子。一头微卷的长发飞扬着,她斜着眼看向镜头,嘴角是挑衅的微笑。就这样一张被定格在那里的照片却透着无比的性感。

    父亲说这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我很难想象这么性感的母亲如何会心甘情愿地嫁给这个实在是太过普通的男人。因为爸爸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曾经跟母亲求过很多次的婚,但都被母亲拒绝了,连最后她弥留的时候都没有答应爸爸的求婚,她只是很哀伤地看着她的聿。

    后来的那些故事都是大姨告诉我的,大姨一直都有参与我的成长过程。她和母亲一致认为我和她们的最佳关系应该就像朋友那样,所以她们会和我交谈,很坦诚地。

    父亲和母亲是在母亲念硕士的时候认识的,他总是很包容母亲的一切,她偶尔的离经叛道,她的固执,她的淘气。他对她很温柔,母亲也在这种关怀中以为这就该是幸福的样子了吧。于是,母亲在硕士答辩后就嫁给了父亲。

    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生活虽然是平淡的,但也是甜蜜的。

    父亲总是说自己能赚钱养活母亲的,他的话语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应该,本来就应该这样吧。他的思想是绝对的男权主义下的代表思想,虽然还不至于是男尊女卑,但“如果男人都没有做的事情,女人怎么可以去做呢?”当然,这个评价是大姨给的。

    母亲毕竟是新式的女性,她甚至接受过比父亲更高的教育,她更渴望用自己的能力与丈夫一起建设这个小家庭。

    于是,筹备妥当了之后,母亲就和以前的同学合资开了一家咖啡馆。也许母亲本就适合这个行业,也许是运气好,总之,一切都顺顺当当的,试营业期过了以后,咖啡馆居然就开始有点小盈利了。

    我很惋惜没能有机会看看那家咖啡馆,毕竟那还是早些年的时候,很难想象母亲这样几乎毫无社会经验的女子竟然想到要开咖啡馆,并且做得有声有色。

    爸爸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母亲的周围。恩,或者,不该这么说。因为,爸爸是母亲还是研究生时候实习的学校里教过的一个学生。而他之所以经常出现在母亲的周围,只是因为这个咖啡馆的氛围很好,他在这边谈生意的成功率很高,他这个时候也是刚刚到他老爸的公司做事。

    于是,来来去去的两个人就更熟了,也因为年龄没有相差很久,总是能找到很多的话题,也总是能在对方的话里找到共鸣,每次交谈后都觉得意犹未尽。

    也许就在那个时候,他们的内心都产生着一种震撼,那种心灵最契合的时候发出的惊叹。

    可是,就像大姨说的,这是个错误的时间。如果,能更早地相知,如果

    后来不知道是哪边传出了很难听的谣言,总之版本很多,而且都是些不堪入耳的污秽的话语。父亲这个老实传统的男人起先也是并不相信的,可是,听得多了,甚至在他自己亲眼看见母亲和爸爸在咖啡馆里相谈甚欢的样子,他动摇了。

    我想他那时候想的肯定是,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那么开怀的笑过。他总是想尽办法呵护母亲,包容她。可是他并不了解母亲的一些想法,他也没有觉得有需要去了解。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怀疑了。

    而某个深夜,母亲回来的时候身上披着的男式外套和脸上那久久未退的红晕成了这场婚姻的终点。那个晚上,父亲扇了母亲一耳光,母亲在没法理解之余满眼的伤害,满脸的冰冷,她一直看着父亲,一直看着。她也不明白这个温柔的男人为什么不相信她。

    他们短暂的婚姻在那一夜结束了,母亲当夜就搬出了那个她曾经以为是她幸福生活中心的小房子,暂时住在了咖啡馆里。

    那时候还年轻的爸爸并不知道母亲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觉得这个女人一夜之间冷了。

    可是,两个人心底的吸引并没有因此消失。有些东西,你如果越压制它,等它终于承受不住的时候,就会反弹,而那个后果往往都是不可挽回的。

    于是,一个瑰丽的意外就在酒精的作用下发生了。用爸爸的话来说,那晚的羽昕太哀伤了,哀伤本不该是她的表情,她应该是快乐的。而母亲说,聿的怀抱太温暖,温暖得就像世间唯一的信念

    而我就是那个更大的意外。母亲在得知自己怀孕了之后,甚至都没有惊慌,她只给远在美国的大姨打了一个电话。

    也许你们会认为,为什么母亲不去告诉爸爸,他们并没有错阿。是啊,为什么呢,又为什么后来爸爸找到了我们,她也始终没有答应要嫁给爸爸呢?

    我不明白,爸爸现在应该明白了,而大姨应该是那个一直明白的人。

    母亲身怀六甲只身前往她从来没有去过的美国,咖啡馆也是在最短的时间里抵给了合伙的同学,她似乎走得很匆忙。可是远在大洋彼岸的大姨说,那时候她就知道了母亲这是永远也不会回去了。

    母亲就是那种只给人一次机会的人,如果那次机会没有了,那么你就永远失去了那唯一的机会。她曾经相信父亲承诺的爱情,她也差点以为那就是幸福。可是,她不知道,原来幸福这么脆弱,她心里唯一的那处柔软也变得冷硬起来,于是,我从小看到的母亲就是那样的了。再也不是大姨说的那个曾经也会放肆大笑、会泪流满面的小疯子了。

    爸爸在母亲莫名消失了之后疯狂地找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母亲抱着我走在这个海滨城市的大街上,爸爸看见我们那一刻的震惊,以及后来的欣喜若狂,而,母亲一直都那么淡淡的微笑,仿佛她一早就知道会在那一刻遇到她的聿。

    其实他们都没有错

    聿,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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