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多情黯销魂
汹涌的云涛在橙红色阳光的照耀下，披着深浅不一、明暗驳杂的红晕。矫健威武的青鸾载着闲云畅然翱翔，所到之处，云涛纷纷退避，自动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神采飞扬、轻灵飘逸的一人一鸟悠然远去之后，它们才缓慢地聚拢，惊异而兴奋地窃窃私语。
乘鸾遨游的感觉似曾相识，激荡着纷乱无绪的记忆。淡如云烟的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一幕幕在眼前闪现。痛彻心扉的爱，欲舍还休的恨，昏天黑地的绝望以及沉闷窒息的压抑......当初的万般情怀重聚心头，不知不觉间，闲云泪流满面。冷冷的天风片刻之间把泪水吹干，只在脸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远远的天地交接处逐渐出现一大片连绵起伏的阴影。夕冥大陆中心的神渊山区已经近了。神渊是神界圣地，非神族不可入内——皈依神族的魔类都算是神族。连绵起伏的阴影逐渐扩大、逐渐清晰，诸多峥嵘嶙峋的山峰依稀可分辨出轮廓。流云浓雾氤氲弥漫，在群峰之间缭绕流连。三三两两的飞禽婉转嘹亮地啼叫着飞来飞去。群峰中不时回荡着异兽高亢的怒吼。在群峰环绕之中，一根拔地而起的擎天巨柱像一束无风状态下的烟雾一样直入云霄。那就是夕冥大陆第一神山——冥华峰。
青鸾兴奋地引颈长鸣，声闻九天。正要加快速度向前冲刺，一团异光蓦然闪过。“何方妖物！竟敢擅闯神渊圣地！”
青鸾一愣，连忙刹住了冲势，停在一片浮云上。定睛看时，只见一人一骑冷然横在前方，拦着去路。青衣少年剑眉星目，俊逸非凡，然而神色阴沉冷峻，目光清冽如冰、幽邃如海，令人不敢迎视。其坐骑长毛利爪，青面獠牙，狰狞之至，正是神兽饕餮。看清了拦路者，青鸾连忙说：“启禀烈风护法，小神是闲云护法的坐骑青鸾，今日迎接主人归来。”
来人正是烈风。几千年前，神渊有幻尘、闲云、湛曦、烈风四位护法日夜守护，后来闲云和湛曦双双为情所累，神通丧失殆尽，为了避免被打入寂灭之境的厄运，不得不转生到另一个世界去重新修炼。于是神渊只剩下了幻尘和烈风两位护法。然而不久之后，幻尘就因一个疏忽大意而不幸被魔族暗算，丧失了大半法力，只好到师父冥华圣者的居所冥华峰去休养。所以整个神渊的守卫任务就落在了烈风一个人的肩上。
烈风听了青鸾的话，似乎微微一震，却只是冷漠地向鸾背上的人瞟了一眼，淡淡地“哦”了一声。
闲云怔怔地凝视着面前的青衣少年，千愁万绪涌上心头，悲喜嗔怨各种情怀堵塞胸腔，久久不能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怯怯弱弱地低声呼唤：“烈风......”
烈风沉默了片刻，剑眉一扬，突然冷笑道：“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神鸟青鸾冷哼一声，清澈平和的眼睛顿时闪出两束犀利无比的精光，颈毛高耸，蓄势待发，似乎随时要向烈风扑过去，以惩戒他对主人的侮慢不敬。对方的神兽饕餮则龇牙咧嘴地反过来向它示威，警告它不得轻举妄动。一禽一兽之间悄无声息地弥漫着浓烈的硝烟。
饕餮在众多异禽怪兽中以贪婪凶残著称。上次魔界大混战中，如果不是鲲鹏家族以绝对的数量优势压倒了一切，饕餮家族已经成为整个魔界的统治者。饕餮与鸾凤一凶一善，一刚一柔，若是反目相向，可真有得一拼呢。
欲悲欲喜的神色瞬间凝固，闲云呆若木鸡。良久，凄然而笑，淡淡地说：“我回来关你什么事。”说着，轻轻抚平青鸾颈部根根竖立的羽毛，柔声说：“我们走吧。”
青鸾得到命令，仰天长鸣一声，猛地展开巨翅，荡开浮云，一跃而起，绕过丑陋狰狞的饕餮和冷峻无情的烈风，向前方的冥华峰快速飞去。避开了烈风凛冽幽邃阴沉漠然的目光，闲云终于潸然泪下，喃喃地说：“你看，青鸾，他对我还是那么冷淡。我该怎么办啊......是不是只能放弃他？可是......想要放弃，谈何容易......”
一人一鸟远去的背影越来越小，很快消失在层层浮云中。烈风久久地眺望着他们的去向，清冷的目光时而柔和、时而失落，久经压抑的痛苦终于像雾气一样在眼中弥漫。坐骑感觉到主人情绪的变化，顿时躁动不安，毛发颤抖——知主莫若奴，根据几千年来积累的经验，它清楚地意识到一顿皮肉之苦就在眼前。果然，烈风在坐骑的臀部奋力猛击几下，厉声呵斥：“该死的畜生，发什么呆！还不回山巡逻！”
饕餮负痛，委屈地哞呜一声，奋蹄踏云狂奔起来。烈风仰天长啸，激越而冷漠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不绝。刹那间浮云激荡，云涛翻涌；飞尘弥漫，尘埃蔽日。
巍峨峭拔的冥华峰高耸入云。在浮云缭绕的峰巅，一位白衣少年飘然面崖而立，衣带宽缓，神色憔悴。虽然仪容清秀，风姿潇洒，却掩盖不住恹恹病色。此时，他正昂首翘望，似有所期待。白玉般的面容平静淡漠，然而目光忧郁，英挺的眉间时而舒展、时而紧皱，透露出内心的波澜起伏。
远方苍茫的云海中传来一声长鸣，他听出是青鸾的声音，苍白的脸上立即漾起一丝略显激动的微笑，自言自语：“她很快就要到了吧。师父说青鸾会带她回来的。”然而，等了好大一会儿，视野之内依旧是翻腾不息的云海。橙红色的太阳微微发白，在浓重的云层了穿行。汹涌的云涛黄的耀眼，红的瑰丽，紫的深沉，暗的厚重，整个天空洋溢着一种荡气回肠的绝美。然而，她还没有降临。偶尔有三两头猛禽从面前掠过，都不是青鸾。
少年的神情有些落寞，终于苦笑着自言自语：“她回来了又能怎样？”
又一声长鸣激荡着云海传来，近了许多，真真切切是青鸾的声音。少年循声望去，一个小黑点在视线内逐渐增大，逐渐清晰，果然是青鸾。青鸾背上端坐的......少年清澈的瞳孔骤然收缩。是她！她来了，她终于回来了！......还像当初那样美丽......只是瘦了许多，在那个世界受苦了吗？......眼睛有些红，她哭了吗？......唉！我的女神！......我再也不要你离开我......我要永远守护在你身边......少年像泥塑一般呆立不动，怔怔地看着日思夜想的伊人向自己飞来。尽管心中汹涌澎湃，身体却僵硬如石头，无法作出任何反应。他只是缥缈地笑着，微笑地看着心爱的人儿越来越近，然后机械地伸出一条手臂向她挥舞，紧接着便毫无知觉地向前跨出一大步......“小心脚下——！”闲云刚刚看清楚冥华峰顶静默的伫立者，正在从纷乱的记忆里搜索对方的影子，还没来及打招呼，电光火石间，那人已经踏向深渊。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愕的呼喊，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直直地坠落。白衣飘飘，像一只白色的鸟向下滑翔。于是白色的身影在眼前飞来飞去，寂然激荡着凝固的意识，打开尘封的记忆，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穿了前世今生，在漫天浮云中挥洒着绵绵无尽的哀痛。她终于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幻尘师兄——！”巨大的茫然和无尽的凄凉像潮水一样瞬间将她淹没。
青鸾敏锐地感觉到主人已经坐不住了，为避免意外，它立即全力以赴地冲刺，终于在闲云从它背上跳下来之前着陆于冥华峰顶。闲云闭着眼睛一跳，正好稳稳地降落着一块巨石上。收拢翅膀，青鸾微微喘息着说：“主人不必担心，幻尘护法不会有事的。”
闲云怔怔地不说话，回过神来，便匆匆地滑下巨石，磕磕绊绊向幻尘坠崖的地方走去。青鸾焦急而无奈地哼哼着，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护卫。快要走到绝壁的边缘时，一团白色的影子蓦然从崖下冲天而起，轻盈地在半空打了个滚翻，落在闲云面前，张开双臂，阻拦她继续往前走。几缕浮云在他的后上方悠悠打着旋儿。
“你终于回来了。”和心爱的人默然对视片刻，他回过头看了看茫茫云海中的无底深渊，轻轻地说。
“回来了......”闲云喃喃地说，“回来了......可是，回来了又怎样？”她的目光逐渐迷离，像蒙上了一层雾：“他还是那么冷漠无情......幻尘师兄，我不该回来的......”
我在她眼里终究不过是个师兄而已。幻尘努力抑制着痛苦的心酸，凄凉地微微一笑，没有言语，转过身在悬崖的边缘坐了下来，默然望着漫无边际的云海，想着漫无边际的往事。当初，闲云就是从这里跳了下去，跌到崖底，粉身碎骨，只剩下一个纤薄柔弱的幽灵。许多邪恶的魔物还不肯放过她，处心积虑地要把她打入寂灭之境，让她彻底消亡。神族子弟费尽心思地保护她，她却不领情，一次次主动落入魔物的掌控。后来，为了摆脱魔物对她的加害，大家只好一起施法，把她送往另外的一个世界去转生。那里完全是人的世界，没有神魔，一切井然有序，安全得多。
尽管清楚地明白她心里永远只有一个烈风，他依然不可抑制地迷恋着她，思念着她。几千年来的天各一方，他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痛苦的煎熬，数十万年的道行由于精神涣散而逐渐退化。在魔族防不胜防的侵袭下，在师父悲悯无奈的叹息中，他始终不肯放弃那份情怀。如今终于盼来重逢的时刻，她念念不忘的却仍然是那个屡次伤害她的人。对于她来说，他永远只是一个师兄，一个温存的哥哥。
幻尘那深沉而不动声色的忧郁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扩散，身边轻灵的流云因之而惨淡地凝固，一动不动。闲云很快觉察到了他的情绪，怔怔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一丝悲苦的微笑浮上脸庞。她涩涩地说：“师兄，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谁。”幻尘缓缓起立，转过身面向闲云，和她直直地对视，“天意如此，我只能自叹无缘。闲云，去追寻你的幸福吧，不要顾及我的感受。只要你开心，我远远地看着你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开心......你满足......”闲云轻轻地笑了一声，眼泪却决堤而出，凄凉地低声喃喃：“你以为我是傻子吗？这种自欺欺人的话也说得出口。看着他和别人一起开心，我怎么就没有那种满足的感觉呢？你骗不了我的，师兄。”
幻尘黯然无语，缓缓地伸手揽过她，轻轻地把她拥在胸前。“你这样痛苦，会让我生不如死。”过了很久，他才吐出这样一句话。
一声悠长的叹息蓦然响起，沉重而无奈：“结局一开始就已注定，一切努力都不过是水中捞月。恩怨情仇皆为幻影，何苦为之痴狂！这般昭昭至理，竟没有谁能看透。唉！苍茫天地间，一个‘情’字累得万物历尽劫难，众生却甘之如饴，如此究竟为哪般！”
幻尘和闲云深深地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对那忧虑的叹息和深沉的言语息置若罔闻，毫无反应。旁边的青鸾静默地望着他们，然后转过身来，俯身点头向冥华圣者拜了三拜，紧接着便突然凌空而起，仰天长鸣，振翅向远方飞去。
鹤发童颜的圣者神色萧索，悲悯地凝视着面前这对饱受情思之苦的爱徒，良久，仰望万里苍穹，喃喃自语：“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情为何物？？情为何物？？？”然后无奈地低下头，苦笑，“纵使身为神明，身为至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答啊......”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