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 人不识上
怜惜幼崽是人类的本能，更何况这是个自己国的崽。站在门口的警察先生下意识放低嗓音，温柔了几分。
“哟，四九城来的啊。”辛夷一口京片子让警察先生听的亲切，他们警局也有一个四九城来的。“很抱歉打扰到您，小朋友。例行检查，请您配合警务。”
“是都要检查，还是只检查我们啊？”
“全都检查。是这样的，我们接到上级通知，有一个要犯逃进了和平饭店，我们已经封锁了各个出入口，为了早点抓到人，也为了您的安全，现在正在进行逐个房间的搜查。”他说话间，旁边的同事已经查完了一个房间，开始敲下一个门了。
“嘛呢老李，还和小屁孩唠上了，快着点！”那人不耐烦地催促到，“临时又接这么一货，本来还说今天送媳妇回娘家呢，这得几点完事啊。”
“你等会儿跟老大请个假，这事儿一时半会完不了，缺你一个也不差啥。”
“行，查完这层要是还有事，我就去请假。”
“你进来。”辛夷乖乖地站在门口听他们两个唠家长里短，听着听着就放下了警惕心，把门拉开，让门口的警察进来。“麻烦您把动作放轻些，我额娘正在睡觉。”
“好嘞！”那个警察爽快地应到。
“小朋友，你们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这中间有人进来过吗？”警察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询问信息。
“早上吃过饭就住进来了。”辛夷蹲在旁边，跟他聊天，“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进来过，昨天晚上坐了一整晚的火车呢，我洗过澡就睡着了，才醒不一会儿，九连环还没拆完呢。”
“这保险柜你能打开吗？”
“打……”辛夷看着那个小小的保险柜，走过去摇了摇“叔叔，里面是空的，我妈妈从来都不用保险柜，她嫌麻烦。再说了，这个保险柜只能藏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小孩，你们要找的是个小孩吗？”
“不是小孩，是……”那警察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也对，那就不查这里了，我们进卧室看看。”
“行，嘘~”走到门口，辛夷再次不放心的叮嘱，“那您一定一定要轻手轻脚的，我额娘很累的。”
“放心，要不然我们拉钩？”
“不用了，我相信你！”辛夷轻轻推开门，先探头进去看了一眼自家娘亲大人被子有没有盖严实，这才伸手去拉那个警察，让他跟着从门缝里钻进去。
这么点儿小缝，孩子钻的进去，这位警官可钻不进去，他下意识想把门缝推得大些，结果门开合时的发出了很大的“吱丫”声，惊醒了床上睡着的人。
“辛夷？你翻箱倒柜的找什么呢？是饿了吗？可以打电话让前台送些吃的上来。”盈袖从床上支起身子，半眯着眼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过去，然后立刻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腾地坐了起来，手下意识摸了摸衣领。
还好，因为怕冷，她穿的是那种柔软的套头睡衣，上衣下裤，又厚包裹的又严实。
“你是谁？”
“额娘，他是警察。”辛夷见还是把自家娘亲吵醒了，赶紧跑过去，趴在盈袖耳边，用自己为很小，其实整个房间都能听见的声音解释。“他说要检查房间，有逃犯跑进来了。”
“哦，警察先生，您忙您的。”盈袖捂嘴打了个哈欠，礼貌地点了点头，“需要我怎么配合您尽管说就是了。”
说着，她掀开被子下床，把儿子抱到一边教育。
“辛夷，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一定要先把妈妈叫醒知道吗？防人之心不可无，出门在外，你一定要有警惕心。”
“我看妈妈很困了，所以才没叫醒您的。”辛夷有些委屈地嘟起了小嘴。
“我就是躺在太平间了，只要还有一口气，你也得先把我叫醒再说！”盈袖一丁点儿都没有心软，“今天你打开门进来的是警察，如果进来的土匪，是暴徒，甚至就是那个逃犯怎么办？你还这么小，能对付的了他们吗？”
“可是如果真的是坏人，妈妈也对付不了啊。”
“你还还嘴！谁说我对付不了，就他这样的，我能打三个。”
“那个，”警察先生检查完了房间，也听全了盈袖教育孩子的全过程，他赶紧帮忙开脱。“这位……”
“果，我姓果，果歆。”
“我姓李。您叫我李警官就行。果夫人，您消消气。这件事是我工作不严谨，我应该让小朋友先通知大人再进来的，我给您道歉。”警察先生说完，弯下腰看着辛夷，“小朋友，你妈妈说得对，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培养一点安全意识很重要，你得听话。”
“听见没有！”盈袖点了点辛夷的脑袋瓜，“你才六岁就敢跟我顶嘴，等你长大了，是不是还要上天啊？”
“我没有~”
“好了好了，两位，你们的私事等下再说，我们还有一个例行问话，您看——”
“那我们到客厅说。”盈袖也意识到当着别人的面跟孩子争辩有些不好，及时住了嘴，抱着他率先去了客厅。
“您坐，我给您倒茶。”
“不用麻烦了，果夫人。只是例性问话，我还要去下一个屋子呢。”
“哈~”盈袖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眼角衔着泪珠。她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唉，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不麻烦的，茶是煮好了温在碳上的，正是喝的时候。再说，您能撑得住，我这也快睡过去了”
盈袖把茶几一脚静静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端下来，又从茶几下面的隔层里摸了两个玻璃杯子。
“这里只有玻璃杯，您凑合。”
“好的，多谢，多谢。”警察先生双手接过茶，捧在手心里。这位夫人行事处处透着精致，又平易近人，倒让他有些自惭形秽。“其实也没什么要问的，您就简单说一下自身信息就行了。”
“好，我叫果歆，这是我儿子辛夷。我们从四九城做火车来的，早上到的敖东，在火车站外面的摊子上吃了个早饭，然后就直接坐着黄包车来了这里。办了入住之后我特意看了眼时间，有九点钟。之后就没有再出去过了，哦对了，我中间叫过两次人，一次是理发师，让他过来帮忙打理头发，一次是让人过来取脏衣服，这些前台应该都有记录。之后我就一直睡到现在。哈~”
“您来敖东城是……”
“抱歉，这个问题是我的隐私，应该和您的案子无关。”盈袖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在找到那个男人之前，她不打算先把谣言传得满天飞。
“好的夫人，那我们就先到这里，感谢您的配合。最近饭店可能会限制出入，您有什么需要找前台就行了。”警察先生还真有些口渴，他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告辞。
“谢谢，祝你们早日抓到人。哈~”看来茶水并没有什么用处，盈袖还是接二连三的打哈欠。
“借您吉言。”
送走了警察，盈袖立刻哈欠连天，她把儿子放到地上，让他自己玩去，自己则又想爬回床上去。
“妈妈~”
“怎么了辛夷？你怎么不叫额娘了？”
“啊？哦，我还是想叫妈妈。”
“随便你，儿子，让我再睡会儿，四点半的时候叫醒我，我们去楼下吃饭。如果你不困的话，就自己找办法消磨时间，你的玩具都放在左边柜子的最下方格子。只有一点！”盈袖躺在床上，高高举起一只胳膊，竖起食指。
“不许出门！”母子两个异口同声地说出答案。
话音落地，盈袖就不由自主地坠入黑沉沉的梦乡，在还有意识残存的时候，她听见儿子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辛夷会保护妈妈的。”
不管外面有多乱，这次盈袖倒是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四点半。还是很困，但是不能再睡了，不然晚上就睡不着了。
盈袖把之前倒出来的，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又到浴室里用冷水洗了把脸，这才勉强清醒了过来。她换下睡衣，这才捧着化妆盒坐到梳妆台前，细细地给自己上妆。
这个时代，出门在外化妆是女人的基本礼仪。盈袖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只剩下口红没涂了。她打算挑挑颜色，拿一管下去，等会儿吃过饭再涂。
“辛夷，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妈妈。”辛夷穿着他全套的长袍马褂蹬蹬蹬地跑了过来，腰上的坠饰叮当乱响。这还没完，他象征性地扫了扫袖子，扑通一声跪倒了盈袖面前，“儿子给额娘请安。”
“我的天哪，你怎么把这身衣服传出来了，也不嫌麻烦。”盈袖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辛夷小时候身子弱，盈袖听从长兄的建议，给他留了长寿辫，如今又逢孝期，头发将近两个月没有剃，乱糟糟的，还真有些像当年提着鸟笼游走街头巷尾的纨绔子弟了。
“不能穿吗？辛夷喜欢，这是三舅舅带我去做的。”
“穿，喜欢就穿！”盈袖看了看自己奶白色的毛衣，和英伦风的骑马裤，认命地站起来，“我去换身衣服，要不然和你站在一起就不搭调了。”
“妈妈快点儿~”
“等着~”
毛衣是套头的，穿脱容易掉粉，盈袖没换，只是脱掉裤子，重新挑了一条纯色宽松的绸裤换上，这也是回国之后嫂子们做给她的，颜色素气，裤腿绣着精致的花纹。可这样穿还是不行，毛衣是贴身的，又紧又短，根本不能遮住膝盖。
盈袖干脆打开行李箱，将里面那条压底的马面裙拿了出来。这条裙子可有年头了，还是当年阿玛活着时着人给她绣的，意为嘱咐她不要老出去跑马，年纪渐长，也该学几针女红了。
这条红底洒金马面裙上的金丝，可不是染了金色涂料的金线，而是货真价实的金砖融了纺线，又由手艺最好的绣娘一针一针缝上去的，沉手的紧。现在穿短了些，倒是正好露出裤腿上那圈花纹，也算相得益彰。
挑好裤子，盈袖又从柜里拽了一条毛茸茸的黑色披风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皮的，摸着倒还软乎。这些可不是她从坐着火车一路带过来的，而是几位哥哥嫂嫂早前嘱托镖行偷着送过来，寄存在和平饭店的库房里的。
另一个箱子里，还有几十双各种各样的鞋，为了搭配衣服，盈袖干脆挑了一双厚底的红色绣花鞋。
刚刚穿好，敲门声就应时响起，盈袖连忙走过去开门。
“女士，请你们在五分钟之后到一楼咖啡厅集合。”另一个警察。
“是有什么事吗？你们逃犯抓到了没有？”
“清点人数。没抓到，不过您不要担心，那个人已经不在和平饭店了。”
“好的，谢谢，我们马上下去。”盈袖干脆连门都没关，招呼儿子，“辛夷，口红挑好没有？拿上妈妈的包，我们要下去了。”
“多谢配合。”那个警察麻木地点点头，又去敲下一个房门。
“来了，”辛夷一只手手心里攥着口红，臂弯里还挎着盈袖的包，另一只手还不忘拿着他心心念念的九连环，叮叮当当地跑过来。“妈妈我们房门钥匙在哪儿？”
“在我这儿，”盈袖从门后墙上的挂钩上摘下钥匙，锁好门，这才连着那管口红一起塞进包里。
“走，我的小爷，下楼请你吃饭。”盈袖把包换到左手，用右手牵着儿子。“稳重，你既然穿了这身衣服，就好好走路，不要叮当乱响，这是没礼貌。不过你刚刚做的也对，有长辈，就比如我叫你的时候，你就应该快点儿来到我面前。”
“知道了妈妈，三舅舅给我讲过了，这叫凡行步趋跄，须是端正，不可疾走跳踯。若父母长上有所唤召，却当疾走而前，不可舒缓。”
“是嘛，三舅舅怎么什么都教你？他还教你什么了？”盈袖有些好奇，他们家三哥，小时候最是调皮，爱武不爱文，三十岁的时候还被罚过跪祠堂呢，怎么现在马上年到半百，突然掉起书袋来了？
“也没有什么，三舅舅说我年纪还小，以前在外面一年换好几个国，没规矩也就罢了，如今回了国，就要规规矩矩的。还说您年纪小，我应该多学点儿本事，好好照顾您。”辛夷仔细想着三舅舅都对他说了什么，尽力复述着，短短几句，一个惦念幼妹的好哥哥形象就跃然而出。“对了妈妈，我怎么没见过三舅舅家的哥哥姐姐？”
“三舅舅只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和妈妈一样的年纪，远嫁到热河去了，回不来。哥哥比妈妈小两岁，也出国读大学去了，听说是在德国还是美国来着，我忘了问，这次没回来。”年龄相差太大，盈袖的脑海里没有一丁点儿关心侄子侄女的记忆。
不过，这几个哥哥对她是真心宠爱，倒没有必要如原来所想，大哥一死就与他们断了联系。后嫂子不联系还有亲侄子。别人家也还有旁的哥哥们呢，都是亲哥，有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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