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公子正则II
牧归荑欢快地踩着他的小车,在雪地里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孟极隐了身形,不知又跳上了哪家的屋梁。
许尤在后座上半扬起腿,两条长腿杆子在寒风里微微晃荡,显得十分落寞,没好气道:“你说的敞篷车,就是这个啊?”
“初来乍到,还不熟悉你们的坐骑,你将就些吧。”牧归荑扬起头,“我好歹还有个车,你却什么都没有。”
“你,你看着点儿,眼看着要撞上护栏了还不知道躲一躲。”许尤啧啧两声,“笨神仙。”
“我说了我不是神仙。不过,”牧归荑的声音忽而变得极为认真起来,也不知是对着迎面而来的肆意狂风呼喊,还是对许尤说着,“我虽然一无是处,可我喜欢的人非常厉害。”
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清晰无比,说者坦然,听者却无法释怀。
许尤默不作声,良久,才问道:“你喜欢的人,现如今在何处?你可曾去寻过?”
“找过啦,梦泽里若没有他的梦识,便是失了踪迹。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我这一回睡了也不知有几百年,刚一醒来,你唤我,我便忙不停地来了,这趟回去可得先去梦泽捞一捞,兴许能捞到一丝他的梦识,如此便能循着梦灵找到他在人间的气息。天幸我醒来了,睡觉可真是耽误事儿,说起来,还得多谢你呢!”
“他在人间?”
“神魔两道可都得瞧着小爷我的面儿,若是有他半分影踪,哪用得着如此折腾?小妖怪嘛,自然知道得少,冥界又翻不到那人的生死簿,想来是在人间流浪了。”
“那你可还记得那人的模样?”
“你可不是在与我玩笑么?既是喜欢的人,自然记得的。你呢?你可有喜欢的人?”
许尤怔怔地望向天边,凝住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那一片天空,仿佛只要透过它就能望见光似的。他摇摇头,始终没有回答,而那一如既往的星眸翩采,没有欢喜,也没有哀愁。
不觉间暮色四合,天色渐沉,老式的二八杠自行车咿咿呀呀,在这座华灯初上的城市里显得极不称条。而更不协调的,还要属那条迎风招展的大花裤衩,裤衩兜里的梦贝丁零当啷,和它的主人一般,没心没肺,好不快活。
穿过城市边界是一片高高大大葱葱茏茏的杉树林,一大丛低矮的溲疏灌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牧归荑却好似没瞧见一般直接压将过去,丝毫不担心这干裂的枯枝会划破他如玉膏一般的玉骨冰肌。
溲疏花妖连忙敛起淡紫色的光芒避到一旁,给这位九霄梦泽的主人辟开一条宽宽阔阔的大道,手脚不沾地儿地往前奔走呼号:“归荑大人来了!蘑菇精收起你那大裙摆说了八百遍了这大荷叶边的样式已经过时了!杉树老妖您慢点儿挪别闪着腰!嘿!小松鼠,诶我个乖乖,怎么还舍不得你那玉米苞子,快起开起开!归荑大人来了!再不让开你们一个个小心夜里被梦魇怪找到哦!”
这位神君大人从这群小妖怪齐刷刷的饱含崇敬和新奇的目光注视下悠然自得地踩着小车而过,一点儿也不脸红。
越往密林深处走,越是风和日丽欣欣然然,仿佛风雪肆虐早已被那丛灌木隔离在外间,溪流潺潺,鸟儿欢鸣,珍禽走兽纵跃玩耍应接不暇。
眼前的风景越闪越快,许尤望向脚下,这才发现那自行车早已化成一柄巨大的玉扇,那玉扇的扇面之上用金线绘着团云,栩栩如生,坐卧其中,仿佛置身于九霄云天。
“喂,你要带我去哪儿?不是说好送你回家吗?”许尤问道。
“那就是我的家啊。”牧归荑往前一指,水天交界处,涌出一股不知名泉水,在绮丽霞光下散开,化成一汪五彩斑斓的深泽。
那个地方,许尤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九霄梦泽,是他这数万年来,遥不可及的归途。
“朝云,聚!”牧归荑轻轻嘬了声口哨,朝云扇立刻乖巧地渐合渐拢,缓缓伏低扇面,将他们轻柔地放在梦泽之畔。
“嘘!”牧归荑将手指比在樱粉色的薄唇之上。许尤正自疑惑,却见一条蜿蜒巨龙从梦泽之底升腾而起,那猩红的龙鳞仿佛有烈焰炙烤,或蓝或红的光芒间杂着扑闪,瑰丽而深邃的龙眼之间,有一道深深的裂缝,有如天堑。
那巨龙张开大口,放肆地吸吮天地雨露,他的光芒,将整个九霄梦泽映照得熠熠生辉。
待他饱足一餐后,这才注意到梦泽之畔的两个小小人儿。硕大的龙头向许尤靠近,他却并没有一丝惧怕。
那巨龙与他对视良久,末了,龙角之间现出了一道彩虹,荧荧生光,巨龙微微颔首,许尤浅浅一笑,不假思索地跳了上去,站在裂缝之上,将双眼浸润在龙角之间的彩虹溪中。
七彩的颜色逐渐幻化成晶莹剔透的亮白,荧光渐散。许尤抬起头,顿感眼前清明,畅快无比。
他的眼睛,原本就该是神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该看到光,看到灵,看到魂魄。
只有这烛龙之眼可以帮他。
牧归荑倚在孟极兽身旁,捧了一把琅玕果,在白衫上胡乱擦了一把便扔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道:“怪不得你能召唤我,原来你是神。”
“我不是神。”
“历劫的神也是神。”
“我的劫,可不是你想的那般轻松。”许尤一摇身,换上了浅蓝色的窄袖长袍。
“你被困在梦里多久了?我如何不知这世上还有梦劫一说?你不是从来不做梦吗?”牧归荑见他换了衣裳,嘟了嘟嘴,长指朝那花裤衩一点,立刻便成了一位一袭红衣的风流公子。
许尤微微惊呼一声,这是他难得露出慌张的一面:“你说什么?我,我被困在梦里?”
牧归荑点点头,将琅玕果都抛给孟极逗他玩:“我瞧,你在这梦里,少说也得几百年了吧。不一定是你的梦,也许是别人的梦,这个梦的念力过于强大,将你困在里面,若不是我带你出来,怕是你永远也想不出法子摆脱这个梦境。”
他清眸微垂,忽而笑道:“也许,并不是将你困在里面,而是将你保护在里面。”
在他看来,即便不是像他这样与天同寿的灵,好歹是个神仙,寿命也是以数万年计的,困在一处几百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日子无聊,在哪儿都是无聊。
然而,许尤的反应却令他有些堂皇。
“所以,我这几百年来,那些散去如风一样的过往,都是梦?”他如白壁一般的脸上忽然显出赤红的颜色,淡淡然几百年如一日的落寞眼神中,骤然间炯炯发光。
牧归荑忙道:“别难过别难过,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几百年算什么?”
泪雾渐渐弥漫上许尤的双眼,透着五彩梦泽的光亮,他猛然间冲到牧归荑身边,苍遒有力的手掌牢牢握住他的双肩,近乎悲吼着重复道:“令仪,令仪,是你,你回来了,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啊…”
到最后,半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满面泪痕,衣衫尽湿。
牧归荑一时无措,烛龙和孟极兽在一旁亦面面相觑。他弯下身子,捧起对方颤抖的脸庞,温言道:“神君大人,你人很好,我知道了你的遭遇,很是为你难过,可我不是公子令仪。公子令仪早在十万年前就已殉天了。”
十万年前,大荒之野天灾陡生,彗星扫尾,暗无天日,滚滚天雷经年不休,连通天地的寒暑水断流,不周山断裂之处一再崩塌,神瑞的象征——皇鸟、鸾鸟和凤凰——几无生路。六界纷纷传言,是触怒了天地之气,方才有此灾祸。
无论神、仙、魔、妖、人、冥,都以为,天地的惩罚,无论如何,是逃不过去了。
彼时,灵山上居住着十位据称可通天地意念的巫师,他们祷祝天地,事郊社之礼,做足了姿态,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天地之劫,唯一颗七窍玲珑心可破。
答案已经很显然了,得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来祭天,方能给六界一条生路。而这七窍玲珑心,便在那公子令仪的胸膛之内,滚烫发热。
苍梧雪山之顶,剖心,献祷,万道天雷。自始至终,唯有公子令仪一人。
他并非悲天悯人的圣人,他并不是生来就注定要献祭的,他这颗七窍玲珑心,是在混沌太虚之中天地之灵化成的,作为他降临的礼物。那原本,是天地予他的新生之礼,如今却被生生剖开,淋漓鲜血触目惊心,名曰:抚慰天地。
一切又回复了往日的安宁,众神归位,众生欢喜。
正则自贬为凡人许尤,历经这万世轮回,是他自愿的。他生生拽出了自己心脏的灵脉、气脉和血脉,以神之血脉起誓,许下万世轮回永堕无垠地狱之咒,以获得上古苍穹之力。
他脚踏烛龙,持剑昌意,将整个巫咸国和灵山的巫师屠戮殆尽,那一天,连通巫师和天界往来的建木天梯上,巫师的血覆满了一层又一层,腥臭不堪。
你们逼他殉天地,我便叫你们殉他!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