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傍晚时分,忽然刮起了大风,风裹着屋外的树枝吹,每一下,几乎都要把树枝压断,逼它折腰。再过一会儿,雨便落了下来,从云端到地面,来势凶猛,不带心慈,定要人感受风卷雨浇下的渺小。

    陆近洲就是在这时候敲开了姜唯的房门,他的身子几乎都湿了,从风雨中来的人,势必得到了风雨的款待,他的脸苍白没有任何的红润,鼻尖发梢都挂着雨水,只有那双眼睛,如墨般,被雨水刷得又湿又润。

    姜唯惊了:“陆近洲?”她赶忙请他进来,低头看他的鞋子每走一步踏下一个水印。

    陆近洲也注意到了,倚在门边和她道歉,姜唯蹲下身从鞋柜里取出拖鞋递给他,又问他:“你才刚进组,又回来做什么?外头天气糟糕,也不怕出事?”

    她想起白天里肖敬说陆近洲是恋爱脑的事,明白了那时候肖敬已经知道陆近洲回来找她,于是她开始埋怨其了肖敬。

    这样的事情,电话里就可以说清楚,没必要让陆近洲费神费力,跑着一趟。

    陆近洲蹲下来,他长得高大,即使下蹲,也比姜唯高,姜唯看他,还是要抬起头,看暖色的顶灯从他的头上打下光来,将浑身捎着风雨味道的他描摹得温煦。

    他的睫毛也长,又翘,有雨水从发梢上滴下,落在睫毛上,引得他下意识一闭眼,陆近洲伸手用手背将那滴不听话的雨水抹去,手背还按在眼皮上,他大约觉得自己有些冲动夸张了,便也自嘲地一笑,道:“张陈和我说肖敬联系不上你,我怕你生我气,更怕你出事,所以放心不下,一定要回来亲眼见到你平安无事我才能安心。”

    姜唯想笑他,可是她笑不出来,陆近洲说这话时,都是真挚。

    没有人能嘲笑真挚的情感,除非,她没有心。

    姜唯低声道:“你若果真担心,给我打个电话,你就知道肖敬是在骗你。”

    陆近洲看她,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大约觉得自己有些矛盾,便又咬着唇笑开,满眼都是无奈,道:“其实我不大会和别人相处,我不是个很有眼色的人,总是闹不清旁人的底线在哪里,做了什么会叫人开心,又做了什么会不开心。我查过很多资料,她们都说如果男朋友有了绯闻,这个男朋友就不值得交往……所以我觉得你应当很生气,会要和我分手。”

    姜唯道:“今天的热搜,我看一眼就知道是方可暖买的,不生气,而且后来热搜也在撤,我就更没有道理生气了。”

    娱乐圈和别的行业不大一样,对另一半需要更加包容,倘若经常不分场合的吃醋,几乎是在毁另一半的事业,这些道理,姜唯都明白。

    “所以你也不要把我当作那种恋爱脑,我还是很明事理的。”

    姜唯给自己解释,又想板正形象,但是看起来陆近洲并不赞同,于是她就不说话了,看着他。

    “你会觉得我赶回来见你,很小题大做吗?”

    千想万想,真没料到是这句话。

    姜唯无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道:“这件事传出去,再怎么看,都会觉得是我作了点吧。”

    很奇怪,从见面到现在,两人还在为这件事千绕百绕地说不清楚,甚至于陆近洲还穿着那套湿了的衣服,连鞋都没有换好,就要拉着她在玄关处开始掰扯。

    两人都在小心地试探,不愿率先露了马脚,叫对方先开始嫌弃自己。

    陆近洲微微阖了会儿双眸,他的眉头紧皱,脸上不悦,但等睁开了眼,仍旧是先前的模样,再多不悦也像雾一样,被风一吹就没了。

    “我先前和你说的是真话,我不太明白怎么和别人相处,”他一顿,继而自嘲一笑,“初中的时候,妈妈就问过我,她说,陆近洲,究竟是谁教你的,小小年纪就那么会装。”

    他说这话时,语气已经很平淡,除了那抹笑外,姜唯甚至不觉得他会对此生气伤心,又或者寒心。但他确然是在乎的,不然,也不会记了许多年,还能一字一句把原话复述出来。

    姜唯不知道他是否在辗转反侧时会反反复复地把这句话咀嚼,哪怕都成了渣滓,还要复盘当时说话人的语气,神情,字与字之间的停顿,去揣测当时那人的心情,想法。

    “之前我不大听话,他们一走,我不肯好好吃饭,也不肯好好念书,他们就在电话里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听话,过年不给我带礼物了。我其实不大在意那些玩意,我只是害怕他们忽然反应过来,其实过年不回来见我,于我更是种惩罚。”陆近洲慢慢地说,“所以我后来乖了,除了总不愿意学习下厨之外,我都很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又开始嫌弃我,觉得我太假。”

    那段时间,公司里出了点事情,丁程露被股东票出了管理层,她一气之下,从公司离职,去了英国,口头上说是照料陆近洲,其实是为了散心。

    丁程露生下陆近洲,给他断了奶之后,就再也没有独自带过陆近洲,所以对这个孩子,她很陌生。在见面之前,照理要买点礼物,礼物也照例是以往过年时会送的赛车模型或者是网球拍这些男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她买了礼物,递给了陆近洲,他按着英国人的传统,当场就把礼物拆了,彩纸剥落,露出透明盒子中装的球星签名的篮球,他看了眼,抬头便是个笑,只是在商场里滚打惯了的丁程露一眼便能知道,这种嘴角牵出一个小弧度,眉眼略微弯起的笑,极其得敷衍。

    “喜欢这个礼物吗?”

    丁程露假装不知,故意问他。

    陆近洲点了点头,道:“很喜欢,谢谢妈妈,我会好好保管的。”

    “听话的孩子,”丁程露问照顾陆近洲的舅妈,“我记得这附近有篮球场?周末我们带近洲去打篮球吧。”她又问陆近洲,“可以吗?你想去吗?”

    陆近洲抱着篮球,点了点头。

    他其实不大喜欢运动,天生好静,连喜好都透着股装腔作势的老派骚包——他喜欢看书,爱刻录在蓝光DVD里的黑白电影,偶尔会去听音乐剧,闲下来就在书房里玩衍纸。

    但他始终都没有和丁程露说,陆近洲总觉得那是值得格外珍惜的亲子时间,等到她散完心,要回去纵横商场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陪他。

    于是那天,陆近洲很勉强地和几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高中生打篮球,欧美人,块头本来就大,纵然陆近洲发育好,即使还在国内初三的年纪,也有一米七五了,但仍然防不住那些欧美人,他连连失手,那几个人投进一个篮球就嘲笑他是“东亚病夫”,他都听在耳里。

    英国是很绅士,但每次碰到运动,总会有很多流氓,他们明知道这个称号的意味是什么,可还是要说,换成黑人,因为知道黑人会和他们拼命,他们还会忌惮,但是中国人不会,骂他们是黄瘟也好,东亚病夫也罢,他们大多会以一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忍气吞声。

    这次也不例外,男孩子倒是眼神阴郁地看着他们,一起来的女人,漂亮点的那个袖手旁观,另一个倒是一脸担忧地看着陆近洲。

    陆近洲的篮球就砸向了挑头的那个男生,他砸得很准,看着男生鼻梁上贴着OK绷,知道那里才刚受过伤,于是狠狠砸了过去,用的是要砸断鼻梁的力气。

    那天天有点阴,意外的没有风,只有男生的惨叫渗着阴森,陆近洲抬头,把目光拉远,看到不远处,有束阳光从云层中落了下来,像是加百列的施舍。

    丁程露带陆近洲回去的时候,发了很大的火,那附近的住户大多有头有脸,商人向来喜欢与人为善而不喜与人为恶,而陆近洲这一球砸下去,砸中的却是高中校长的儿子。

    “那所私立高中很好,我一直都希望你能进去念书,和你念了两年,你每年都告诉我你会努力的,这就是你努力的结果?”

    陆近洲企图解释:“他们在辱骂。”

    他以为丁程露是没听懂,结果一看丁程露的眼神便明白了,她是懂的,只是真的不愿意去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的事,你和他们犟什么?思想观念是你一个球砸过去能改变的吗?”

    这话半对半错不错的,但丁程露说出来全然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我先前以为你懂事,原来都是装的,我在的时候都敢打架了,等我不在,你是不是要把这儿给掀了?还有篮球,你看你今天是愿意打篮球的样子吗?不愿意就直说,我又不想逼你,不喜欢礼物也直说,再买就是了,偏偏还要用假笑来讨好我,有必要吗?”丁程露厌恶地说道,“陆近洲,究竟是谁教你的,小小年纪就那么会装。”

    陆近洲把这些都说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像是在自问:“我不懂事时她要骂我,我懂事了她又要骂我装,我究竟该怎么做?”

    姜唯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从最开始,陆近洲在对待两人沟通的问题上就显得特别小心翼翼,有时候表现得过于敏感了,他不停地说自己不会和人相处,嘱咐姜唯有什么不舒服的要说出来,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对他有误会。

    原来和她一样,是有心结的。

    姜唯将心比心,倒是无比心疼起了初中时候的陆近洲,她没办法想象那天陆近洲是如何跟着丁程露回家,听她数落完一切之后,还要把那句伤人的话记上一辈子。就像她,永远无法回忆爷爷葬礼结束的那天,男人和女人在家门口与她分别。

    “你已经十八岁了,成年了,我们对你没有任何法律上的义务了。”

    “以后别来找我们了,我们也不要你赡养,你,好好地走好往后的道路 ,不要犯罪。”

    “保重,照顾好自己。”

    姜唯的心尖疼得颤抖,她想要抱陆近洲,陆近洲是很喜欢拥抱的,他说拥抱能让他感受到爱意和温暖,所以姜唯很想抱抱他。

    抱陆近洲,也是在抱自己。

    陆近洲想推开她,怕他着凉:“我身上都是雨水。”

    “我不管,”姜唯伸出手臂,环着陆近洲的脖子,将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我不管,陆近洲,你特别好,对我也很好,我喜欢你。”

    陆近洲喉结上下滚动:“那也有可能是我装的。”

    姜唯道:“那我也喜欢你的装,喜欢你愿意来装爱我来骗我,我从爷爷去世那天开始就是孤身一人,有两个人明明该与我血浓于水,骨肉相亲,却连装也不肯装一下,把我抛弃了。”

    “他们说他们不爱对方,所以我特别多余,不配被叫爱情的结晶,不配做他们的女儿。”姜唯笑,“我很久没有感受过了,所以陆近洲,我很感谢你。”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