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十九章
现在再提起这个人，你们这些年轻人大概都不知道他是谁吧。他当年也是给利夏间接带来了点麻烦的。
——《云霄之上》
周一早上，阳恒比平常提早了一个小时来到办公室。
他的秘书不可能未卜先知，因此阳恒进入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的灯没有开，桌上的茶杯里也没有温热的茶水。
于是他不得不亲自去茶水间泡茶，沿途竟然连一个职员都没有见到。
他一边感慨世风日下，这些人毫无奉献精神，一边暗自想着等会儿他的秘书发现领导来得比自己早的时候，她的反应该有多么精彩。她可能会诚惶诚恐地表示是自己迟到了，然后他再宽宏大量地原谅她并且欣赏一番她感激的表情。
他也曾以为日出洲的生产总值增长会让他感到快乐，但他很快就发现，相比费尽心力去讨好那些冰冷无趣的数字，还是驾驭活生生的人更令他沉醉。他能掌控人们的前途命运，刺探他们内心的欲望与弱点，还能为自己谋取实实在在的利益。
他走进茶水间，把每一个柜子都翻了一遍，这才想起他习惯的那种茶叶应该在他的办公室里，而不是在这个每个职员都能来的地方。
他只好返回办公室找到茶叶罐，再去茶水间的时候，他见到了洲政府秘书长鎏安。
“洲长早。”鎏安谦卑地笑着，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叶罐，走到饮水机旁动手给他泡茶。
阳恒紧盯着鎏安，没有说话。
眼前这个人让他整晚都没有睡好，还因为翻身动静太大惹恼了他的妻子，夫妻俩半夜又吵了一架，他这才会提前一个小时出现在向日楼里。
前天晚上，助理九方给他打来电话，说自己在一家餐厅里见到了鎏安和清岳，他们两个人还单独开了一个包间。这两人离开时他偷偷跟在后面，虽然没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他能肯定两人之间的气氛非常融洽，并不像传言的那样互相猜忌。
相比鎏安，跟随他多年的助理九方才是他的亲信。鎏安太过优秀，他需要他却又不敢完全相信他。他常常想，如果九方的忠诚和鎏安的才华能结合到一起该有多好，他就不用为了九方闯下的祸事收拾烂摊子，也不用一边用着鎏安一边防着他了。
此前鎏安被长老院委派调查玄护以及日出重工，调查组里还加进了一个清岳，他的确有些疑心他。但鎏安信誓旦旦地跟他表忠心，还陈述了一番自己愿意一直在他手底下做事的原因，他又频频被他敬酒，晕晕乎乎地也就信了他说的话，第二天一早醒来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鎏安在他手下这些年始终安分守己，他指东他绝不敢往西，就连东南东北也是不会去的。甚至有那么几次，他自己都觉得丢给鎏安的局面实在是一塌糊涂，有些对不起他的兢兢业业，但他照样毫无怨言，像个老妈子一样尽心尽力地把破败的事态一点一点缝补起来。他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一些人，从来没人听鎏安抱怨过什么。他简直就是照着他喜好的下属模子刻出来的人：有功绝对不抢，有过都往自己身上揽。
但这种完美持续的时间长了，他也会心生疑虑，他自知给鎏安的待遇算不上优厚，他真就死心塌地一点牢骚都没有？
九方的电话就像一块磁铁，将他埋在一堆繁杂事务中的疑心又给吸了出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来这里？”阳恒清了清嗓子，开口问他。
秘书长的办公室在楼下。
“财政厅有份报告上周就应该发过来了，但是他们的系统出了故障，昨天晚上才维护好。我接到他们的电话，说是务必要今天一早把纸质版文件给您。”鎏安低头把第一遍冲泡的茶水倒掉，重新给杯子注满水，将把手一侧朝向阳恒，双手捧杯递过去，“您每天工作那么忙，要审阅的文件那么多，那就只好我提早来办公室等着，把文件给您过目签名再交还给财政厅那边发布了。”
“这种事你吩咐人去做就是了，或者告诉九方一声，让他把文件放在最上面，何必这么辛苦亲自跑一趟。”阳恒接过茶杯，掀开杯盖，嗅了嗅茶香，貌似漫不经心地问出了他已在嘴边准备许久的话，“你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是调查日出重工的问题，进展如何了？”
鎏安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我最近和清岳接触过了，他对日出重工的董事长玄护确实意见很大，手里也有不少玄护挪用资金的证据。”
阳恒眉心狠狠一跳。不过他没有忘记鎏安还在自己面前，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怎么会这样呢？玄护跟我不是这样说的呀！”
鎏安叹了口气，向前一步，与阳恒凑得近了些，双眼直视着他，声音又低了几分，“洲长，既然玄护一直在利用您，那事到如今，您也不必再替他操心了。”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他应该还知道些事，但似乎有所顾忌，每次问起都一概推说不知。”
阳恒低头喝了口茶，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如今鎏安承认自己与清岳有私下接触，倒是能和九方昨晚的话相吻合。
联想到屈引和利夏在清岳这件事上对待他的态度，再结合他获知的一些信息，他几乎能确定清岳是知道玄护与自己的交易的，并且很可能已经将此事透露给了萧龙政府部分高层。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清岳究竟有没有掌握玄护与他交易的确凿证据，又有没有将此事告知鎏安？鎏安真的将自己所掌握的情况都毫无保留地汇报给他了吗？
他盲目相信鎏安的承诺，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忠诚上，实在是太危险了。
“洲长？”
从茶水间门口传来的女声惊醒了阳恒。
他的秘书正站在门外，有些惊讶地看着难得早早来到办公室然后亲自去茶水间倒水的领导。
然而此时阳恒已经无心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吓唬她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开。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迅速有了决定。
秘书会时时察言观色，是因为他掌握着她的职业前途。同样地，他也必须提醒鎏安，他还是他的上级，也影响着他的政治生涯。
“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声，”茶水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今年年底有一个调研活动，需要在丹岩镇工作半年，是个不错的机会，不少人都向我推荐你，等你这次调查日出重工的工作结束，刚好可以进调研组。”
饶是鎏安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表情也略微有些僵硬。
机会好不好，那也要看是对谁。
去一个发展水平落后于平均值的地区踏踏实实干上半年再出具一份内容详实的调研报告，对于洲政府里需要积累经验资历的青年人来说的确是机遇。一旦报告中提供的建议被采纳并取得成果，调研组成员的履历上就多了光辉的一笔。然而鎏安本就是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官员，早就能统筹全局独当一面，再把他放回基层做一个小调研无异于杀鸡用牛刀。
如果仅仅是这样，鎏安还不至于如此失态。
今年年底开始为期半年的调研活动，也就是说他将要在丹岩镇工作到明年年中。可是总统大选将在明年年初结束，届时各部门都会有一系列人事任免决定。而他在此时远离日出洲政府，也就是远离了权力中心，大量空缺的职位都将与他无缘。更为严重的是，就算他前往丹岩镇工作时还挂着一个秘书长的头衔，为了保证洲政府办公厅的正常工作秩序，势必会有一个代理的秘书长顶替他原先的工作，等他半年之后再回来，难保秘书长这个职位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阳恒口口声声说“不少人推荐”，但日出洲政府从来没有让一个高级别的官员前往基层调研半年之久的先例，哪来这么多人如此异想天开。
“但是我想着明年年初总统大选之后肯定有不少机会，怎么也不能让你错过了。”阳恒紧盯着鎏安，“总统大选之后我会向长老院推荐你到部里去，你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希望在哪里建功立业。”
阳恒与鎏安都很清楚，现在正值总统大选，长老院即便是掌握了阳恒涉案的证据，为了维持政治稳定，避免引起过多关注与讨论，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开除他的公职。然而针对日出重工的调查任务却会在总统大选结束之前完成，调查结果也不可能瞒得住日出洲政府。从调查结束到总统大选结束，中间的时间差，就是阳恒可以利用的时机。
如今调研组的成员名单正在筛选当中，阳恒对此有绝对的话语权，“有很多人推荐”的鎏安很容易就会被发配到边远的小镇上去。这属于日出洲政府内部的事务，他又还保留着秘书长的职务，长老院未必会关注到这样的小事。阳恒此举就是在告诉鎏安，只有自己平安无事，他才有可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鎏安定了定神，微微一笑，“洲长对我的栽培和提携，我一直都记在心里。以后也要多多仰仗洲长了。”
他若无其事地从桌子上拿起文件，同时将笔递给阳恒，看着他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而后礼貌地告辞离开。
前一天晚上，他和清岳谈及日出重工的诸多弊病，离开时从汽车后视镜里看见了探头探脑的九方。他当时就心道不妙，九方必定会将他与清岳会面一事告诉阳恒。因此他一大早就以财政厅文件急需签名的理由来到洲长办公区，意图试探阳恒的态度，也尝试通过坦诚自己和清岳有私下接触的方式来消除阳恒对自己的怀疑。他没有料到阳恒的疑心病会发作得如此快，下手如此狠绝，连面上的尊重都不肯维系了。
不过这也从侧面反映出阳恒的确是走投无路，眼看着局势越来越不利才会出此下策。
但阳恒不知道他和长老院的关系已经比前几年近了不少，如果他真的在这个微妙的时机被分配进调研组，长老院说不定会出面干预。
然而正如阳恒不敢将自己全身而退的希望寄托在鎏安的忠诚上，鎏安也不敢将自己顺利晋升的希望寄托在长老院对他的赏识上。
长老院不会在总统大选期间令阳恒落马，但凡事总有例外。
他要做的，就是触发这个例外。
阳恒所信奉的驭人之术，无非是恩威并施，一面给人施加压力，一面使人看到希望。他自以为对鎏安展示了控制力，同时又给了他足够的利益诱惑，应当能获得他的效忠，却不知这利益给得太晚，鎏安早已在一次次失望中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力量，能摆脱他控制的力量。
“今年第8号台风‘明娜’将于明天凌晨4时左右在魔力洲东南部的木槐镇登陆……今天上午，魔力洲政府已经启动防台风一级应急响应，东南沿海五个区除特殊行业外，一律实行停工、停产、停课……”
听到这一段新闻播报时，美琪正坐在自己红色的太阳能车里。轿车一路疾驰，向着云霄大厦的方向去了。
停工停课是相较普通行业而言的，魔力洲政府多个部门不仅不能停工，还需要加班加点，时刻关注各地区情况。这星期以来利夏本就极为忙碌，又遇上台风登陆，他今天是肯定没有时间回家了。
给利夏送换洗衣服的事向来是易克在做，几年前的总统大选他就不得不在媒体的围攻下艰难地挤出人群前往云霄大厦。今天由于台风的缘故，记者们都跑光了，美琪则自告奋勇接下了易克的活。她是这样说服易克的，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她开自己的车去还能方便一点，就不劳烦他在这种天气坐空中快车了。临上车时花子还从厨房拎了个保温饭盒出来，里面是她下午煲的虫草花炖鸡汤。
美琪带着衣服和饭盒就上车了。天空阴沉沉的，还下起了小雨，道路两旁的树木在风的吹拂下左摇右摆，掉落了一地的叶子。
现实中的台风来得又猛又急，今天的舆论场上同样也掀起了一场风暴。
昨天深夜，一个网站的匿名交流区里有一名自称入侵了日出重工调查组官方邮箱并且顺藤摸瓜找到了内部文件的黑客发帖爆料，说与日出重工董事长勾结的人正是日出洲洲长阳恒，爆料帖里还附上了日出重工前研发总监清岳的陈述文档截图。虽然帖子在天亮后就被删除，但不少夜猫子网友都截了图并且查找了相关新闻，发现截图中的几个细节与新闻及数据都能对得上，整体逻辑也能自洽，不像是信口胡诌。
今天上午，清岳的出身履历都被网民们挖了个底朝天，舆论基本认为清岳的确受到了玄护的打压，不然以他的资历绝不至于接受这样的待遇。很多人还怀疑这份曝光的材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黑客找出来的，整件事都是清岳自导自演。至于已经进入调查组的清岳为什么还会做出这样的事，有一种观点很快占据了上风：阳恒在长老院是有靠山的，这就是他明明政绩不佳却还能被提名为总统候选人的原因。此前迫于舆论压力，长老院指派成立了调查组进驻日出重工，但最终接受惩罚的只会有玄护一个，阳恒则会安然无恙。曾被阳恒打击报复，不仅丢掉了工作还背上罪名的清岳不肯忍气吞声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假借黑客名义揭露阳恒的真面目。
网友们提供的八卦服务十分周到，整理出了事件各主要人物的履历以及详细的时间线，让原本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美琪都看懂了来龙去脉。不过对于清岳报复阳恒这个猜想，她倒也没打算相信。此事又不是什么机密，她要是好奇大可以找利夏问，何必浪费感情在没有证据只有猜想的结论上。
轿车停在了云霄大厦外的停车场里，美琪拿起袋子和饭盒下了车。蓝色的光圈笼罩着她的全身，将雨水都挡在了外面。大厦前台认出是她也并未阻拦，微笑着向她问好，目送她通过验证走入电梯厅。
此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部分机构的职员已经离开大厦，剩余需要加班——尤其是为了台风登陆一事加班的部门则还在忙碌。大厦的电梯厅里空无一人。
指示灯很快闪烁了几下，伴随着清脆的提示音，其中一部电梯打开了门，从里面走出来的人竟是阳恒。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