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闹了一会,那白色药丸的药性终于上头,魏无羡趴着蓝忘机胸口连眼皮都撑不开了,一手死死抓着蓝忘机的抹额带子,嘴里嘟囔着:“蓝湛,你刚才说什么,继续说,我听着呢……”

    “困了就睡吧……”一个吻轻轻地落在魏无羡发间。

    “要是我睡着了,到了下下个码头,哦不,下下下个码头,你叫我,我再要一条船回去……再抱会儿,不许走,你敢走我就把你抹额摘了。”

    “嗯。”

    魏无羡闻着熟悉的檀香味,很快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似乎听见有人抚琴,全身上下都很舒服,竟然连梦都没做一个。

    等他醒来的时候,船已停靠在云深不知处山下的码头,船夫在船头默默地抽着水烟,舱内只剩他一个人,手心似乎还留着那条抹额的冰凉触感。

    船费已经结过,魏无羡一个人慢慢踱步上山,行至云深不知处山门时,已是日落西山之时。那天边的火烧云把这亭榭白墙也映得火红一片。

    似乎有哪位修士刚刚御剑离开,惊起一片林中鸟。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当年的莲花坞,被晚霞染得红灿灿的云梦泽里,六师弟御剑划过他们头顶,声音远远传来:“大师兄,江师兄,别玩了,回家吃饭了!”一群塘鸥振翅腾起,又陆续落下。江澄拨开一片荷叶,一脸不耐烦:“魏无羡你磨蹭什么呢,摸个藕要这么久?错过了晚膳又得挨我娘骂了,我可不救你。”

    魏无羡下意识地说了句:“我回来了。”抬脚进了山门。

    进了云深不知处,魏无羡慢慢踱去蓝启仁的清室,请门口童子通报,站在门口整理衣衫。童子很快回禀,请他进去。魏无羡确认自己看起来没什么明显抓的住的把柄,才向正厅走去。

    看到已在正厅端坐着的蓝启仁,魏无羡规规矩矩行了礼,低头站好,打定主意不论蓝启仁说什么都做到保持假装顺从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蓝启仁正襟危坐,平复了好几口气,才出口问道:“天都黑了,知道回来了?你伤好了?”

    魏无羡揖礼道:“多亏泽芜君和含光君费心,都好了。”

    蓝启仁捋了捋胡子,道:“你在赤金谷的事,半个仙门都惊动了,好大的排场!忘机我是管不了了,曦臣也跟着你们胡闹,一个两个眼里还有没有家训!”

    魏无羡道:“先生若要罚,魏婴领罚就是,和泽芜君、含光君无关。”

    蓝启仁道:“哼,我还罚得了你?蓝忘机自己就掌罚,他心里清楚得很,我还没回来他就去祠堂把你们三人的戒尺全领了。”

    蓝氏戒律,若仙首犯戒,罪加一等。魏无羡当年可是领教过戒尺的厉害的,被打到之处迅速红肿,青紫多日不散,连江澄都给吓到了。蓝忘机一下领了三个人的……魏无羡心下了然,难怪蓝忘机一直不与他同床或共浴,今日在仙女瀑二人欢好之时,蓝忘机也始终不肯脱上衣,八成后背淤青还在,不想让自己看见。一想到蓝忘机那布满鞭痕的后背如今怕是更不能看了,饶是魏无羡再怎么努力克制,语气里也压不住怒火:“敢问先生,仙门弟子夜猎受伤实乃常事,泽芜君和含光君救助我,犯了哪条禁?赤金谷意外也非我故意为之,不知我又犯了哪条家规?”

    蓝启仁一拍桌子,道:“问得好!蓝氏宗主责训第五条,宗主外出,须任命代理宗主留守云深不知处。你失踪,姑苏蓝氏两名仙首带门下弟子倾巢出动,姑苏蓝氏连一个留守的代任仙长也未任命。兰室课训第三条,停课不可超过七日。你养伤,云深不知处停课半月,两名仙首每天围着你转,本家弟子也就算了,对那些来听学的外门弟子一个交代都没有。我看他们二人真是越活越不知道规矩了。还有你,从前就自由散漫惯了,如今……如今既然已是如此,也就罢了,只是你在云深不知处一天,这蓝氏家训你就必须牢记在心,时时警醒。我问你,那家训石上第九十九条、第三百二十条、第两千零三条、第四千零八条是什么?”

    魏无羡道:“不干涉其他仙门族内事务、不使用他人佩剑、不可逾期不归、不可逞强单打独斗。”

    蓝启仁道:“倒是记得清楚,那我罚得可有错?”

    魏无羡道:“蓝先生,这里面每一条拿出来都没错,但是在外夜猎,往往变化陡生,需事急从权、随机应变。不问缘由,未知全貌,怎可一概而论。”

    蓝启仁道:“未知全貌,未知全貌……忘机就是跟你学的这一套!我告诉你什么是全貌,全貌就是你若是心中有训,行事周全,便不会意外一个接着一个。”蓝启仁将一叠夜猎笔记往桌上一拍,继续说道:“你可真是厉害!一个人竟敢带着几十个别派仙门子弟去夜猎。这些人随便折损一个,你让他们父母师长到我们姑苏蓝氏来要人吗?是要我做黑脸,还是曦臣和忘机狠下心来把你一起绑过去血债血偿?”

    魏无羡无奈道:“……他们自己非要跟着来的,不是我……”

    蓝启仁道:“不是你召来的,但你仗着这身旁门左道的功夫,还是带着他们去了。是,你年少聪颖,天资卓越,当初江枫眠以你为傲,把你的性子纵得无法无天、不思后果。我提醒过他也警告过你,你们都不以为是,后来怎么样?你的母……谁都不愿被规矩所缚,可为何当下传承百年以上的仙门世家皆有家训门规,而散修却难成气候?你执意叛出江家,以为占一个乱葬岗就可以自立门户,无拘无束,你魏无羡就自由了吗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好,你修鬼道是被迫无奈、事出有因,甚至在射日之争时立功无数,但你杀了金家的人,手上拿着阴虎符,为人狂妄无理,把柄一大堆,暗地里算计你的人你防住了吗?如今你仍是死性不改,几次插手兰陵金氏的事务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知道金凌手下都是什么人吗?兰陵金氏家族庞大,族系复杂,金光瑶死后,内里斗得火热,对外可一直盯着谁家的丑闻能盖过他们的。你与兰陵金氏的瓜葛无数,还要去给金凌撑场子,你这次若是身死或是谁家子弟出了意外,你是想谁给你歌功颂德?谁为你抱憾终身?谁和你一起死?”

    魏无羡从蓝启仁提“江枫眠”的时候,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他默念了好几遍“蓝湛不在,不要惹事”才压下了自己的脾气,转身就往外走。

    蓝启仁看他如此,火冒三丈,将桌子一拍:“不服?好,那我问你,姑苏蓝氏道侣之盟是什么?”

    魏无羡转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心道你们姑苏蓝氏是起章程起上瘾了吗?道侣还有专门的条款规矩!?

    蓝启仁道:“蓝氏道侣,荣辱一体,白首之盟,红尘不离,同尘同土,身死魂依。你一时兴起对蓝忘机意味着什么?以前,为了你受了三十三戒鞭。他求了我多久,如今你的名字才能堂堂正正刻在蓝氏祠堂族谱里。你若要再死一次,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再死。”

    魏无羡心底冒起的火突然就熄了,当初他和蓝忘机在一座破庙中补齐交拜之礼时,蓝忘机手执香火,默声念了一段话。他后来问蓝忘机到底说了什么,蓝忘机只是告诉他,蓝氏子弟成婚时告慰祖先而已。

    魏无羡顿了顿,转身回来,掀开衣袍下摆就端端正正跪下,正声道:“此事是我考虑不周,请先生责罚。先生今日教训的是,魏婴记下了。”

    蓝启仁少见他这样一副虚心认罚的模样,倒不知道怎么骂下去了,挥挥手让他滚蛋。

    魏无羡滚到一半,蓝启仁叫道:“回来!”

    魏无羡乖乖回来站好,蓝启仁捋了半天胡须,憋出一句:“别成天瞎晃,追山鸡打知了能让你结丹吗?那笛子给我少吹些……好好修炼,修正道!”

    魏无羡点头如捣蒜,被蓝启仁再次赶出去,赶到一半,又被叫住。魏无羡无法,又只好回来原地站定。

    感觉蓝启仁胡子都快给自己揪没了,这位从来严厉冷峻的蓝家长辈突然叹了一口气,满面痛色道:“魏婴,你记住,若你再行差踏错,我先一剑把忘机结果了,省得那孩子伤心做傻事。”

    从清室出来,魏无羡心情五味杂陈,只想找人打一架。可思追他们八成已经得令不许和他动手,温宁一个多月前又被他派去找宋岚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想发牢骚也没人听,想找晦气也没人陪,真是郁闷之极。魏无羡烦的满脑子嗡嗡响,就在云深不知处瞎逛,门下弟子向他行礼,他也面如冰霜,恍若不见。因他平时总是满面笑容,见面不是打趣这个就是撩骚那个,今日这做派倒是有几分像蓝忘机,把大家弄得有点疑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思忆成狂魔怔了呢。

    魏无羡不知不觉走到一棵树下,恍然觉得有些熟悉,三两下爬上树顶,往下一看,想起来了,原来他在云深不知处求学时,在这树上躲过一次。那时,他刚偷偷摸摸从墙外翻进来,刚落地一只大犬就冲过来,吓得他魂飞魄散,撒腿就跑,跑到这里刚好有棵树挡住去路,他想也没想就飞身上树,躲在上面大气也不敢出。可那狗却不放过他,一直在树下打转,鼻子呜呜作响,吓得他冷汗直冒,后背衣服湿了又湿,半点不敢吭声。后来蓝忘机不知从哪里走过来,想到这一人一狗都是他的克星,魏无羡正腹诽苍天无情,谁知蓝忘机好像没发现他,默默地那只狗牵走了。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云深不知处好多树都毁于当年那场大火,这棵树却竟然还在,而且生的越发茂密葱郁。

    魏无羡在树上找了一个舒适的地方躺好,脑子里仍是乱七八糟。那些挥之不去的过往何尝不像紧追他不放的恶犬,时不时被人提起,被人质疑,被人责难。可蓝忘机不在,没人能过来把这只隐形的、一直追在他身后的恶灵给赶走。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那是上辈子的魏无羡才有资格的潇洒。无门无派无道侣,万事无愧于心就好。可到最后,他也没落得个好下场,他想护住的一个都没有护住,兄弟反目,师姐枉死,蓝忘机为他伤痕遍体,自己也受万鬼反噬而死,真真是一败涂地、一事无成、无力回天。纵使重生归来,那无数还不清的命债,依然隔世不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到底什么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魏无羡叹了一口气,活了两世,他竟然开始疑惑,自己一直所坚持的到底是对是错,真是滑稽大发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不如喝两坛来得痛快。可偏生他又不想回去,蓝忘机不在,静室……真的太静了。

    正是心烦气躁,一阵琴声从静室那边远远传来,犹如一脉清泉抚平了魏无羡胸口的郁气。这弹琴人应是十分熟悉蓝忘机的指法技巧,竟有七八分接近。魏无羡明知这绝对不是蓝忘机,仍然管不住自己的腿脚,从树上跳下来就匆忙往回跑。

    回到静室推门一看,蓝思追刚好弹出最后一个音节,手下琴弦犹在颤动。蓝曦臣端坐在一旁,正在指点其琴技。魏无羡还以为自己跑错了房间,半只脚在里面半只脚在外面,进去又出来地确认了好几遍。

    蓝曦臣笑道:“魏公子,你没走错,这里是静室。思追是来给你送饭的,我刚才听说你去叔父那了,所以过来等你,顺便考了一下思追的琴技。”回头又对思追说:“思追,你的琴已弹得很好,只记住,不管问灵招魂,还是御敌破阵,若是优柔寡断,便失了先机。”

    蓝思追站起来道:“泽芜君教训得是,思追定勤加练习。”

    蓝曦臣道:“你小小年纪就有此修为,已经十分不错,难怪连忘机都对你称赞有加。多实战几回,好生体会。今日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

    蓝思追似顿了一顿,道:“嗯……那……我……我先回去了。魏前辈,含光君让我和景仪搬到静室院子外的最近的那两间厢房,若是有事,可随时召唤我们。”

    魏无羡得了蓝忘机这份贴心,那郁气又去了七七八八,笑道:“思追,你先回去休息吧,今日泽芜君考了琴技,明日我可要看你箭术的。”蓝思追把古琴放回原处,行礼离去。

    魏无羡待思追走了,问道:“泽芜君可是有什么事找我?”

    蓝曦臣道:“叔父是不是又训斥你了?我听人说你在园子里瞎逛,脸色十分不好看。”魏无羡明白过来,蓝曦臣一定知道他又被蓝启仁骂了,特地过来安抚,结果自己一直没回来,又恰好碰到思追来送饭,便让思追抚琴引他回静室。

    桌上放有两个食盒,蓝曦臣道:“我不知思追也给你送饭了,所以也帮你拿了一份。”看着蓝曦臣那和煦的笑容,魏无羡突然想到江枫眠和江厌离。以前他每次被虞夫人罚了,再坏的心情都会被他们二人的温言细语给捂得暖暖的。那时的莲花坞,热闹而温暖。云深不知处虽然没有莲花坞的人间烟火气,但这久违的嘘寒问暖,怎能不感动不留恋。

    魏无羡笑着说:“多谢泽芜君!泽芜君可用过晚膳,要不要和我一起?蓝湛不在,我一个人吃也太无聊了。”后转念一想,姑苏蓝氏的作息时间严谨得令人发指,这个时辰还没用过晚膳的,估计就他一人了。谁知蓝曦臣想了想,便坐了下来,道:“也好。”

    魏无羡将饭菜碗筷摆好,见有好几样都是鱼肉荤腥,泛着红油辣味,估计是蓝忘机特地吩咐厨房单加的,有些不好意思:“泽芜君,我口味一向偏重,蓝湛怕我吃不惯,所以……”

    蓝曦臣道:“这新来的厨子是我荐给忘机的,可还合你口味?此事已得叔父准允,毕竟姑苏蓝氏清谈会也需宴客,每次其他仙门修士都不愿久留,想是饭菜实在不合口味吧。”蓝曦臣说是陪着魏无羡吃,但其实只是坐在那与他说话而已。魏无羡心知,食不言寝不语已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规矩,遂为蓝曦臣添了热茶,自己也拿了酒过来。

    魏无羡道:“泽芜君,你有时真让我想起了江叔叔。”

    蓝曦臣道:“哦,是吗?那前江宗主如何唤你?”

    魏无羡道:“阿婴。”

    蓝曦臣道:“那以后我便也叫你阿婴如何?”

    魏无羡道:“好啊。”顿了顿,魏无羡喝了一口酒,慢慢道:“好久没有人叫我阿婴了。我一直都记得那天,王灵娇跑到莲花坞撒野,我们和温氏终于撕破了脸,虞夫人把我和江澄扔到偏门外的小舟上让我们离开。我们的小舟漂了好久,终于在江面碰见江叔叔的船,谁知江叔叔也执意让我和江澄走,他对我说,‘阿婴,阿澄……你要看顾些。’后来……”

    说到此处,魏无羡停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着道:“没想到,竟是我最后一次听他这样叫我了。”

    蓝曦臣叹了一口气,道:“莲花坞继云深不知处后,也被温氏大火焚尽,江氏几乎灭门,震惊了百家仙门。江氏夫妇的去世着实让人惋惜悲痛。我也是刚听忘机提起,说莲花坞当年被温氏烧毁一事,一直让江宗主对你和忘机有心结,可有此事?”

    魏无羡睁大眼睛,道:“唉,江澄那个人,经常口没遮拦,关蓝氏何事,当时金子轩和蓝湛站在一起呢。温晁身边的王灵娇来莲花坞找茬,是我一个人结下的梁子。只是……万万没料到,那一天,整个莲花坞……都没了。”时至今日,魏无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会心痛的无以复加。而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命运终究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蓝曦臣道:“前江宗主走的突然,可能许多事来不及与你二人交代,我代父行使家主之职,参与四大世家反温谋划,却也知晓一二。云梦江氏虽然不如温氏势大,好歹也是四大世家之一,实力不可小觑,岂会这么容易一夜覆灭。这背后种种,我也是后来才厘清,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

    魏无羡拿着酒杯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你说什么?”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