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父亲
鹿之微收养了那只小狗,名字还没想好,所以就一直叫它“喂”或尾音翘起的“小狗儿”。相比之下,梁宸则比女孩多了些心思,他把自己锁在画室里研究神庙碑纹,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殿下,您最近的功课一塌糊涂。”柳嬷嬷说:“贝先生跟我提过好几回。”
“欸?是吗?我下次会注意的。”梁宸正在画布上修改图案,对于说教漫不经心。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处于对一切活泼的事物感兴趣的时期,让他每天读几个时辰的经书完全是大人的异想天开。在亓国宫中,梁宸渐渐摸出了一条生存之道——那就是一切快乐都必须要靠反击得来,并且这种反击必须由表面上的顺从掩饰。因此,他每次和鹿之微出逃时,都谎称去找四哥练剑。他极度谨慎地维持着来之不易的快乐,在这个既没有龙也没有神、想象力极度匮乏的国度努力成长。
这天傍晚他告别画室回到内寝,忽然发现一贯摆在枕边的白熊布偶不见了。
那是第一个属于他的东西,是两岁时抚子奶奶为他从别的孩子手里争取来的。当时抚子抱着梁宸到一户渔民家打花牌,碰巧看见他家十岁的儿子桌边摆了只小熊,显然已经失宠了,全身落满灰尘。几个一起的牌友都看中了它,抚子在这种状况下表现出的寸步不让和机智果敢为她赢得了这场竞赛,于是小小的白熊就与小小的男孩放在了一起。
梁宸一开始并没有紧张,觉得应该是掉到了哪儿,可是翻遍了屋子还是一无所获。
“嬷嬷,您见到我的小熊了吗?”十二岁的男孩坐在地上,睁着清亮亮的眼睛问。
老人的脸沉了一下,微不可察的慌张与歉疚很快被她一贯的漠然掩盖。她一边麻利地整理床榻一边说:“那个脏兮兮的玩具吗?扔掉了。您已经是大孩子了,再抱着它东西睡觉会招人笑话的。”
梁宸呆了好几秒,随后哆嗦着问:“你把它扔到哪里去了?”
嬷嬷拍了拍被子,抬起头,这才惶恐地发现这个孩子的泪水一滴一滴滚落,清秀的脸上模糊了一片晶莹。
她心软了,支吾道:“我......我不知道......是奕妃娘娘扔的。她知道六皇子来找过您的事,觉得您应该成熟些......”
“那你干嘛要听她的话!”梁宸一声大吼,撞开老人跑了出去,手指抹去被风吹开的眼泪。他一直跑一直跑,身后老嬷嬷喊他回来的声音已经被风撕成呜咽。忽然间他觉得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只能发疯似地逃离一切,而这种剧烈的奔跑对他来说近乎自残——他想象中自己的左腿分崩离析,这样就能摔倒,酣畅淋漓地拥抱疼痛。
可是他没有摔倒,回过神来时,已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天边一片火烧云。
哭过之后全身都凉凉的,梁宸平静下来,在夕阳下握紧了拳头。
“不能哭......”他擦掉眼泪,决定四处搜寻。奕妃应该不会扔太远,可能在她的寝宫附近,梁宸于是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鹿之微此刻在哪,梁宸抬起潮湿的眼睛,屋檐上只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交换着一天的讯息。他哆嗦了下身子,继续往前走,夜幕初上,宫灯接连亮起,而他却迷路了。
他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这是座小桥流水的江南式园林,杂草疯长,萤火虫在草丛里亮着微光。他穿过小径,萤火虫们一阵飞起,秋蝉的鸣叫绵软无力,荷叶凋敝,池面上泛起涟漪。
他绕了一圈,最终在池边废弃的小神龛下抱膝而坐,脸埋进臂弯,晚风吹皱他单薄的衣服。
坐了很久,他眼泪干了,肚子也饿了,想要爬起来,这时候却感到膝盖生疼,又扑通跌坐下去。
梁宸颓败地望着天际逐渐明朗的月亮,随后低头揉按左膝,看到自己的手时,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那是一双不曾受过苦的、软弱的手,保护不了喜欢的东西,抓不住命运。
他不知道,很多年以后他会再次坐在这里,回忆少时那个懦弱敏感的孩子。而那个时候,他轻弹手指召出的阴阳阵,足以夺取成千上万的人的性命。
“七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
这时,院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公鸭嗓在焦急地呼唤。
男孩没有应答,赌气地坐在原地,那些呼喊声逐渐逼近。草丛那头先是出现几盏摇曳的灯火,接着一阵窸窣,他看到许多双黑色靴子压着杂草朝他走来,眼前一霎明亮,是灯笼照在了他的脸上。
梁宸眯起双眼,最前面的是个一身暗紫的男人,借着光,只见他紫色衣衫上涌起片片龙鳞纹饰,显得雍容而华贵。他蹲了下来,长相温和,像个常年读书的人,可又具有某种威慑力,梁宸不禁往后挪了挪身子。
“你是在找这个吗?”他从衣袖里变魔术似的掏出小熊布偶,在男孩面前摇了摇,小熊耳朵和手臂便像拨浪鼓一样可爱地来回晃动。
“小白!”梁宸一下张大了眼睛。
“是在御膳房的柴火堆里找到的,差点就要被烧了。”男人将小熊还给他,笑道,“这次不要再弄丢喽。”
梁宸小心地接过,紧紧抱在怀里嗅着它的气息,像一个委屈的孩子终于得到了安慰。男人则伸出手擦了擦他的眼角,很轻柔的,让他有些诧异。
“皇上,该走了。”
打着灯笼的侍卫小声提醒。
皇上?
梁宸一怔。在他印象里皇上是一个以政事繁忙为由屡次拒绝接见他的冰冷形象,是一个符号而不是父亲......可这又算什么呢?
皇上站起来:“阿宸,父皇还有事不能陪你了,让侍卫哥哥送你回去好吗?”
“......”
“以后若是想哭,就来找我。”他捏了捏男孩的鼻子,随后转身,高大的身影没入人群,只剩披风一角划过苍苍夜色。
“七皇子殿下,咱们回去吧,这个点奕妃娘娘要着急了。”留下的侍卫说。
梁宸抱着失而复得的小熊,长久地凝望着那条被男人踏过的、月光洒满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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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星来到泷山矿厂,这是第六年。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雨天偶尔从积水里看见倒影时,只觉得陌生与不安。
他日复一日地采矿,走过蜿蜒的山路,将矿石倒入炉火,闲暇时间就收集边角料,终于给自己铸了把剑。记得两年前,他刚刚铸成这把剑时,举着它对着月光看了整整一夜。后来,他每次睡觉都要抱着剑,坐在与其他奴隶格格不入的窗边、靠近月亮的地方,仿佛怀抱自己唯一的亲人。
“你把剑当成女人啦,苍星。”许多人都这么笑话他。
今日,一天工作下来,已是日头西斜。
残阳、云霞、乌鸦、深秋肃杀的风,苍星坐在高高的石堆上,剑立于一侧,衣服在腰间系了个结,任皮肤上的汗水被风一点点吹冷,几缕黑发在赤红的空中飘扬。他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心底腾起一丝莫名的哀愁。
不过这种哀愁很快就被百事通尖细的嗓门打破了,只见那个小个子男人灵活地跃上石堆,用一种神秘兮兮的口吻说:“诸位,有个重大消息——”
“快说嘞,不说拉倒。”对这种事习以为常的汉子继续翘二郎腿打磨脚底板上的水泡。
百事通轻咳几声:“就在明天,净云军要派人来咱们这儿拉壮丁啦。”
苍星的眸子骤地一亮。
“切,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磨脚的汉子说:“净云军要我们这儿的人,无非是为秋末的金鳞大会准备,我算了算,金鳞大会四年一届,正好轮到今年。”
“什么是金鳞大会?”较为年轻的奴隶问。
“就是剑斗比赛,很残忍的。”汉子双手比划一个大圆:“他们在一个脸盆一样的会场里比赛,老子以前还看过一次。会场中间啊,奴隶像畜生一样被拉出来,先是奴隶和奴隶互相打,活下来的再接着和武士打,直到被打死为止。”
听了这话,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除了苍星。
“要是打赢了武士呢?”他问。
“做梦嘞,奴隶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些从小就练剑的武士,人家咔咔几下,就全死啦。”
“那......”有人举手提问:“怎样才能不被净云军选中?”
百事通说:“简单,在军老爷面前表现得聪明一点,猥琐一点就行。”
“哈哈,看来你也是江湖老油子了。”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所以啊大伙都机灵点,现在能凑钱的凑钱,能买酒的买点酒,总之得想办法把自己的小命给保住咯。”
大伙儿看到身经百战的百事通给出了担保,纷纷松了口气,矿厂上弥漫起过度紧张之后喷发的欢声笑语。
“干他娘的,以前我看到一个人上去打,皮都给扒下来啦,那些武士真他娘的狠。”
“老瞎子不就是那么瞎的吗?被铁棍戳的,抬回来的时候那群人还他妈把眼珠一道送回来了,就跟鸡蛋清一样。”
“那些军官,要给他们买点好酒,孬的人还看不上。可惜啊,要是厂里有女人就更好打发喽。”
......
苍星一言不发地从石堆上走下来,顿时,大家都有些忌惮地收敛了笑声。只见他刷的一声拔起插进泥土的长剑,拖着长长的影子消失在夕阳深处。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