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她的新娘

    那人一席盛妆而来,却行色匆忙,美丽的眼睛微张,净白的双手轻轻攥着,被嫁衣映得可爱,美好的身姿因奔跑而颤动,拒绝了所有的希望和祝福,姑娘将自己抛向坟墓。

    其实关澜和阮修目前正处于一种很微妙的状态。两人都有所臆想和察觉,但是也都没有表示。对未来有些期待,又担心对方和自己不是一路人。所以直到二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只是像关系比较好的朋友而已。

    关澜虽然为关系止步于此而焦头烂额,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

    上午,宏安分局。

    今天,宏安分局接到了一个特殊的案子。这个案子按理说不能立案,但是因为报案人情况少见所以只能扣留下来等待进一步的探讨。

    关澜本来是想过来调个案底,结果一进办公室就差点蹦出来。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一身的大红秀禾,或许称之为秀禾也不太妥当,因为秀禾是经过改良的,这个显然更华丽更复杂。总之是嫁服一类的东西,关澜不是很了解。

    此时这人正盖着盖头,双手交替于膝上握着只纸杯。

    关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向局长喊:“咱局有人今天结婚?我咋不知道呢?”

    局长一下子蹿过来低声说:“这是报案人!你少说几句,回头解释。”

    那盖着盖头的人却一边掀开了羞头一边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警察同志?”

    那一瞬间,关澜看到的是少女在盖头下微带笑意的脸,白净的面上略擦了粉,很是好看。

    局长皱眉:“别一直盯着人看,太不尊重人了。”然后又笑着向那人“奶奶,情况就是我说的那样,时间太久了,怕是立不了案了,不过我们会尽力试试的。”

    关澜一回神,奶奶?

    再转过头一看,那红色描金绣凤的盖头下,是一头银丝,和带着笑的苍老容颜。

    关澜:…啊,可能是出了幻觉。

    局长原本想先让老人休息一下,可是老人温和又固执地留下,又一起讲起了那讲了很多次的故事。

    那是民国时期,老人出生于盛世将灭。

    老人是家中幺女,头上还有五个哥哥。父母对这个小女儿疼爱不已,母亲更是早早就准备好了给女儿的婚服。

    家中原有的丰厚底子毁于战火,当时尚年幼的老人只得随家族举家南下躲避战乱,定居中原。

    后来,改朝换代,在朝阳中,人们迎来了新时代。

    因为祖辈的阶级成分,老人一家在接下来的黑暗日子里遭到了迫害。老人的大哥被活活打死,老人的母亲其实身体早已不好在迁移中就险些去世,又经这样的打击,也撒手人寰。

    老人跟着自己的父亲和剩余的兄长在日复一日的迫害中煎熬着,而二哥决定为了家人偷渡到海峡另一岸寻找那个与自己交好的军官,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在孤单的日子里,老人偶尔会想起那个有大大院落的老宅里,她扒在窗户上看见的女孩。

    那个姑娘稚嫩的脸庞因为记忆过于遥远而有些泛黄。老人记得那个女孩是随经商的父亲来此做生意的,自己好客的父亲留那个女孩的父亲在自己家借住。

    女孩很漂亮,身体也很弱,总是在所有人都开始穿单衣的时候仍裹着厚厚的毛裘。

    因为年纪相近,两人很快就玩在了一起。因为老人很受父母的宠爱,所以并没有像其他女孩一样受到约束。而那些女孩则是因为随父跑商,也没有受到过多的禁固,只是因为体弱,所以很少走动。尽管如此,两人还是形影不离,就连女孩的父亲也说,多亏了老人的照片,自家女儿的身体好了很多。

    再后来,在某个树叶枯黄的秋天,那女孩随着自己父亲离开了。

    老人总会想那个女孩,想到某一夜,自己偷偷给女孩看母亲给自己做的婚服。女孩很开心,也很难过。女孩的母亲去世的早,甚至来不及给她打算未来。

    老人喝了口纸杯里的茶,停顿了一下继续讲。

    女孩曾向她表达过爱意,可是当时两个人都太小,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再加上,这种东西,在那个时候并不能使人接受。所以,她没有回应,只是把一片叶子放进女孩手里。

    在被迫害的日子里,老人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亲人离世,对于她而言,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就是回忆。她将那件火红的婚服压在箱底藏了起来,或许那个女孩还活着,或许自己还可以见到她。

    红○兵闯进了她的房子,翻箱倒柜。

    虽然藏得很好,但仍然被这种具有破坏性的搜索所找到了。

    她急忙赶回去,红色的婚服团作一团沾满了泥灰。

    她哭,她喊,她咆哮。

    回应她的是一巴掌,还有如雨滴一般渐渐多起来的拳脚。

    然后,她被人拉了起来。

    “把那个还给她,排戏的时候用得到。”拉她的人这样说。

    她转过头,那张脸与记忆深处某张泛黄的稚嫩面容重合。她看着那个人,哑然无声。

    一团沾了灰泥的红色破布被塞到了她怀里。

    “你马上把这衣服缝好!”为首的男人凶恶地冲她骂道,又立刻装成一种虚伪的善意向她身边的人说:“薛大队长果然仁慈又聪明,要我说,以这个女人的思想,就该直接打上个百八十板!可是薜队长又想到了她的用处,果然是…”

    那个女孩打断了男人的话:“不用客套,我想你知道,排样板戏是上级给我们的安排,我们可担不起延期的责任,一切事情都先放一放。”

    男人青着脸走了出去。

    女孩又扭过头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同志你看上去很眼熟。我是红○兵第十二队大队长,薛虹。”

    她僵着笑了:“薛队长,我叫史沁阳。”

    “我们要排一场戏,你的衣服刚好可以派上用场,你会唱戏吗?会的话你就直接上,毕竟这个衣服的尺寸应该最合适你的身形。”女孩笑颜灿烂。

    她愣了,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

    母亲做的婚服被扯得一团乱,就连那些首饰,也有不同程度的变形。女孩一直陪着她一起收拾,一起修复。原本华丽的婚服,被重新修改、装饰。

    虽然女孩把她忘了,但她们相处得很愉快。

    老人说到这里,双眼微微眯起:“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一个人,她看着女孩这样想着。她觉得女孩变了,但是自己是如此微不足道,又能说什么呢?

    戏里,她穿着婚服,演一个被恶霸强占的被封建思想束缚的少女。

    她看着女孩冲过来护着她,那一刻有些失神,她险些忘了唱词。那个时候还没有王子这个词,她也不知道什么是恶龙。

    虽然是戏,她也甘之如饴。

    后来就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地,女孩再次向她表达爱意。

    那个时候,就连新婚夫妇也羞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牵手。而她,却勇于用落在面颊上的吻回应她。

    两人的感情早已如燎原之火,于是,被人发现,上报。

    被当作怪物一样地圈禁起来,两个对立的屋子里,她们透过狭小的铁窗向对面张望。

    最后,女孩托了关系,想要把两人放出去。那个人费尽口舌,却只能保住一个人。

    女孩没有告诉她,只是笑着说,我们能出来了。

    老人终于没有维持住微笑,泪水涌出,花了妆容。

    “我当时太傻了,她的眼睛里的哀伤是如此明显,我却没有发现。”

    她跟着那个人离开了屋子,与女孩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个人对着失控的她不停道歉,两人终于忍不住拥抱哭泣。

    女孩留给她一个包裹,是几张粮票、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以及,那件火红的嫁衣。笔记本里,夹着一片火红的叶子。

    老人擦干了泪水:“我后来和那个人结了婚,那个人有自己的爱人,我也一样。不过是余生太长了,我们需要在寻找的途中相互扶持维持自己的生命。”

    “可是我们找了很久也没有结果。而那个人,也在去年去世了。”老人低头“所以我想,既然我还活着,就最后再试一次吧。”

    老人想拜托警方找到她的爱人薛虹,以及那个人的爱人,隶属十八团的红军战士吴斌。

    因为时间太久了已经无法立案,所以很多警局都不愿意耗费精力去干这种没有收益的事情。老人说,宏安分局是她最后一个可以找的地方了。

    关澜皱眉对局长说:“这样,第四监狱不忙,我让手下找找看。”

    老人抬头,眼睛里是刺人的感激。

    “阿婆,你再想想,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屋子是在哪里?”关澜问。

    “我…我记得离海不远,她总是说这是因祸得福,她还没见过海呢。”老人回忆说。

    关澜继续进一步询问,老人却记不起来了。局长只得打电话给阮修。

    阮修急匆匆地跑过来,进了门,像关澜一样吓得差点蹦出来。

    老人抬头,眼睛亮了一下,说:“虹虹?”

    阮修惊愕抬头,老人愣了愣,眼睛灭了下去:“不好意思,小姑娘,你长得和我爱人很像。”

    阮修很快地了解了情况,然后安慰老人说:“奶奶别慌,我们会很快帮您找到爱人的。奶奶您先想想,找到她后您想对她说什么?”

    老人笑着说:“我想告诉她,那个送她叶子的人就是我,还想…和她举办一个婚礼,回老宅办!”

    阮修也笑了:“那奶奶一定要叫上我们。”

    老人很开心地回家去了。

    阮修和关澜跑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但是都没有结果。局长也动用了关系调查资料,但是并没有任何头绪。

    那个时期离世的人、蒙冤的人、受虐的人,实在太多了。

    被加以报道和平反的人,到底是少数。

    有人说,薛虹还活着,并且逃到了海对岸。

    正在阮修和关澜要去的时候,局长打来电话,老人重病,命不久矣。

    阮修对关澜说:“你去租套民国形制的婚纱。”关澜愣了愣,点了头。

    在慈怀医院的重症病房,一场特殊的婚礼默默开场。

    主角是两个新嫁娘。

    一个气息奄奄,白发苍苍;一个风华正好,墨发高盘。

    老人望着一席白纱的阮修,笑得灿烂,她说:“虹虹,你来看我,我高兴。”

    阮修笑着,牵起老人的手,老人回握住。

    花童为老人束起了白发,首饰一件件妆点了银丝。红色的嫁衣像天边的火烧云,漂亮得不真实。

    司仪唱出誓词,老人颤抖着起身,拥抱阮修,低声说:“姑娘啊,谢谢你,我知道虹虹或许是来不了了。可是啊,这誓词我只能对她说。你费心了。”

    老人望了眼关澜,又对阮修说:“没遇到你们之前,我以为这婚服会被我带进坟里,可现在,我想送给你。”阮修刚要推辞,老人又说:“好孩子,应了我吧。”

    阮修点了头。

    老人在三天后辞世,阮修哭了一天。晚上关澜把阮修搂在怀里,用冰袋敷了她脸一夜。

    许多年以后,有人报告说在沿海发现了两间废弃的老屋,两屋遥遥对立,仅有一方小铁窗可以相望。

    一间仅有方石床,另一间却东西齐全,甚至有碗筷。

    在有碗筷的那间屋里,墙角遍布血迹,屋中间的土地有翻过的痕迹,挖开,一具已经白骨化的尸体躺在土里

    女性,二十五岁,死于窒息。

    阮修和关澜并不愿接受这女尸就是薛虹,但床边上刻的字迹却揭示了一切。

    薛虹和史沁阳被囚后,之前曾对史沁阳恶语相向的那个男人火上浇油,致使两人的囚禁期延长,并直接导致了薛虹的死亡。

    也就是说,那个老人穷尽一生都在寻找的爱人,早就永远地沉睡在了正值芳华的二十五岁。

    远处的火烧云中,仿佛有两个身影并肩而立。一个披着头纱,一个盖着盖头;一个一席白色,一个一抹殷红。两人紧紧相拥,似乎在倾诉说离别之苦。

    既然我们生而平等,既然我们拥有自由。

    不要忘了我们相同,你可以对我怀有厌恶,用某种奇怪的优越感对我恶语相向,那是否我也能尽微薄之力,为了所爱向你发起抵抗。

    若有一人立在我身后,我便不会走向灭亡。

    我便不会,走向灭亡。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