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英国之行从十二月初开启。
第一天到英国,亨利并没有见到詹姆斯的父母,因为詹姆斯先带亨利回了位于切尔西的家,而他的父母在肯特郡,不过倒是见到了詹姆斯的叔叔。詹姆斯和弗兰克·彭尼的气质很相似,但詹姆斯要更加纯粹。事实上詹姆斯一直不清楚叔叔到底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会说阿拉伯语,经常去国外,而在国内的时间无外乎到处寻欢作乐。但怎么样都好都不影响詹姆斯对他的喜爱和崇拜。
第一天晚上弗兰克就带着詹姆斯和亨利去苏荷区喝酒,詹姆斯喝了个酩酊大醉,幸好他喝醉后不会胡言乱语,只会意识不清,犯困。弗兰克让亨利和詹姆斯去他家过夜,毕竟詹姆斯这样回家,难免有佣人告诉他父母。
亨利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他觉得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弗兰克不放心自己。无论如何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他有什么选择的权力呢。
亨利扶着詹姆斯,路过客厅,一架三角钢琴吸引他的注意力。詹姆斯看见亨利看到了钢琴,忽然吵着要弹琴,弗兰克略带歉意地扶过他。“嘿,小杰米别耍酒疯了,已经很晚啦,”弗兰克又转过头对亨利说,“这架琴旁边的小桌子上还放着杰米小时候用的乐谱呢。”
“我可以看看吗?”
“噢请自便,我得先把他弄上去。”弗兰克指着又陷入昏沉的詹姆斯说。
桌子上有几份报纸,下面放着一沓琴谱,大部分是浪漫主义的。亨利随手拿起一本舒伯特的乐谱,里面掉出一张纸,捡起来一看上面写了一句话:爱里没有恐惧,爱既完全,就把恐惧除去。
他认出这句话出自约翰一书,但忘了准确的章节。他想这些乐谱是詹姆斯的,字迹也像他的,这句话应该就是他写下来的吧。
亨利盯着这张纸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一个女仆端茶进来,他才把纸夹回书里。
亨利向她道谢,同时看到管家从厨房端水上楼,弗兰克随后从楼上下来,走进客厅。
弗兰克点燃一支烟,开玩笑地说道:“真见鬼,他竟然喝醉了。可怜的杰米,连他的老叔叔都喝不过了。”
事实上弗兰克不老,一点也不,绝对不超过四十。
“他喝太多威士忌之类的了。”亨利附和。“他现在怎么样了?”
“维克森会照顾他的,\"弗兰克吸了一口烟,“噢,说实话他在我心里还是一个小男孩呢,可有哪个小男孩那么爱喝威士忌?”说着说着弗兰克自己都说笑了。
“他的确是我见过最爱喝威士忌的人,”亨利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有一次我们约定一起吃晚饭,因为临时有点事我迟到了,我赶到的时候他正把一杯威士忌喝下去,天知道他之前喝了多少,反正最后在河边吐了。”
“老天,让我想起战前,也是十几年前了,我在巴黎喝醉了往河里小便,”弗兰克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这孩子和我很像,真的。”
亨利对于这点丝毫不怀疑,詹姆斯和弗兰克的气质相似得惊人。
他们围绕着詹姆斯又聊了几句。这场对话实在很微妙,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因为一个共同关心的人聚在伦敦河岸街的其中一间会客室里,聊着那个人。而话题中的那个人现在正在楼上呼呼大睡。
弗兰克为亨利安排的房间,和詹姆斯的房间都在二楼。亨利路过詹姆斯的房间,想进去看看他。他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没人应。然后他轻轻转动把手,进入房间,也许因为是在詹姆斯叔父的房子,亨利竟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詹姆斯的床头留了一盏台灯,而他已经换上了睡衣背对着灯光,略微蜷缩地熟睡着。亨利走近他,心里响起使徒约翰所说的箴言,最后在他的额头印上虔诚的一吻。
天还没亮,詹姆斯就醒了,只稍一眼就知道这是在叔叔的房子,但对昨晚的记忆只有喝了很多酒了。他起身拿起一杯水,站在窗边喝。看着在朦胧夜色中流淌的泰晤士河,由衷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他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亨利去哪儿了?
“该死。”詹姆斯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作为东道主居然撇下客人,自己喝醉了。上帝!
管家和厨娘以及两名女仆在厨房用他们的早餐,听到有人下楼,管家连忙擦嘴准备迎出去,詹姆斯已经走进了厨房。
“早上好,大家。呃…我叔叔在哪里,维克森?”
大家赶紧站起来向詹姆斯回以问候。“弗兰克勋爵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管家回答。
“那你知道伯特先生在哪里吗?”詹姆斯补充道,“昨晚应该有另外一位先生来过?”
“是的,当然,伯特先生正在这里留宿,在您房间旁边的第二个房间,要我带您去吗?”
“谢谢,维克森。不,不用了。我现在只想洗个澡。”
詹姆斯洗完澡后,穿着浴袍在房间里喝了一杯咖啡。七点钟的天空开始有一点光亮。他决定去看看亨利。
詹姆斯一进亨利睡的房间,就看到亨利蓬蓬的头发露在被子外面,他想掀开被子看看他的脸又怕弄醒他。然而曾经的军旅生活让亨利·伯特变得很警觉,差不多从詹姆斯开门他就醒了。
“是你吗?詹姆斯。”亨利睡眼惺忪地拉下被子。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詹姆斯真诚地道歉。
“没关系。昨晚你喝醉了,现在感觉还好吗?”亨利耐心地询问,没有一丝责怪的意思。
“是的,我很好,”随后詹姆斯自责地说,“对不起。”
“别傻啦。”亨利揉揉眼睛,浅蓝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就像碧蓝的海面。
美的事物是永恒的喜悦。
“你真的很好看。”詹姆斯说完想要上去依偎着亨利。
亨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感觉我现在闻起来很糟糕。”
“没有,别担心。”詹姆斯压着被子在他怀里躺下。
亨利嗅了嗅詹姆斯的头发,没有了酒气,只有一股干净的,肥皂的味道。
他们就这样躺着闲聊了大概一刻钟,亨利起身去洗澡,詹姆斯亲自帮他擦背,而亨利自顾自地用力擦洗自己其余的皮肤。詹姆斯知道他在这方面非常偏执,每次都要反复打肥皂反复擦洗直到到四肢和躯干泛红为止。用亨利自己的话来说,他有时候感觉自己身上有腐烂和血腥的味道,这种感觉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对于恋人的这个问题,詹姆斯认为亨利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但他没有说出口过,他知道劝一个人去接受心理咨询并不是那么容易。
“我们今天去大英博物馆吧。”詹姆斯试图用闲聊转移亨利的注意力。
“好。”亨利下意识用了法语回答。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对伦敦又不熟,所知的地方很少。”
“小伙子你走运了,跟着我保证让你大开眼界。”他把湿毛巾拍在亨利肩膀上。“好了,快起来吧。”
詹姆斯和亨利换好衣服下楼,弗兰克也已经起来了,正一边听广播一边吃早餐。他们互相道早安,然后一起进餐。
吃完早餐后,詹姆斯让弗兰克的司机送他们去大英博物馆,一直逛到中午。接下来几天,詹姆斯带亨利逛遍伦敦西区,之后他们要去肯特郡罗彻斯特,彭尼家族的海恩庄园就位于此地,是詹姆斯主要居住过的地方也是这次行程的目的地。事实上,这个家族的发源地并不在英格兰,而是威尔士。不过即使迁居到英格兰,他们在威尔士也依然拥有大量土地。
在詹姆斯的父母通过一些简单的线报,了解到亨利·伯特的确参加过大战后,以及亨利小有名气前提下,还有詹姆斯告诉他们关于他的一些故事,他们几乎对亨利产生一些同情。以詹姆斯的性格,邀请他来家里过圣诞节便显得顺理成章。
所以詹姆斯·彭尼的父母对亨利还算热情,像欢迎儿子在学校认识的新朋友一样欢迎他。这让亨利松了一口气。
他想象中詹姆斯的父亲是比较严肃的,然而并没有,起码在家里非常风趣和蔼,有时会在晚餐后演奏钢琴,甚至吹口琴。而詹姆斯的母亲玛格丽特·彭尼是一位非常优雅的、钟爱济慈的贵妇人,詹姆斯有和母亲一样的柔软的棕色头发,和优雅细长的脖子。
詹姆斯的生日在十二月十四日,按詹姆斯的意愿,他们只邀请一些亲近的亲朋来参加晚宴。
生日的那天早上,母亲亲自来叫醒他,他不紧不慢地穿上睡衣,确定上面没有昨晚和亨利留下的痕迹后才开门。
“早上好,有什么能为您效劳?我亲爱的女士。”詹姆斯抓了抓已经够乱的头发。
“噢亲爱的,我们得先去教堂,然后回来为晚宴做准备。”玛格丽特伸手整理儿子的头发。
詹姆斯内心并不情愿,但想到的确很久没有陪母亲去做过礼拜了,不想让她失望便答应了。事实上他们一家三口只有玛格丽特是真正的基督徒。
他梳洗完后,在房间里吃了早餐。一起去教堂的还有另一对母女,格蕾丝夫人和她的女儿艾莉森·彭尼小姐。艾莉森的父亲,安德鲁·彭尼上校是詹姆斯父亲的堂弟,十年前就去世了,他留下的家眷一直住在海恩庄园。
詹姆斯和这位16岁的堂妹并不相熟,所以也只是礼节性地问候,关于学业什么的。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然艾莉森有些支吾地问:“我可以问一下伯特先生的手怎么了吗?兰顿勋爵”
听到她提到亨利,詹姆斯有点惊讶,格蕾丝夫人碰了碰女儿的手肘,示意这是粗鲁的行为。但既然已经问出口,詹姆斯还是回答了。
“他在战场上失去了手指。”
“我很抱歉…”
随后是一片沉默。
做完礼拜,快回到庄园时,詹姆斯掀开马车的窗帘,竟然见到亨利独自在庄园外的一个小池塘边作画。
他对女士们说明了一下,让她们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在路边下车,向亨利走去。
“嘿你怎么在这里了。”
“画画呀,”亨利转身望向身后的詹姆斯,绽开了笑容,“生日快乐,亲爱的。”
“谢谢。”詹姆斯上前搂住他。“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大不列颠的风总是阴晴不定,一阵大风从林中穿过,差点把画架刮进池塘里,幸好亨利眼疾手快扶住画架。
绷得非常平直的画布上已经打好了素稿,画的就是眼前的树林。
“你直接在画布上面打稿吗?”
“嗯,我不习惯先在纸上起稿。你现在想回去了吗?我可以收工了。”亨利一边说一边收拾画具。
收拾好后他们没有立即回去。阳光难得的好,与不断吹来的风形成一种清新之感,好像英伦田园式的诗歌。
亨利拾起一颗扁平的石子打水漂,石子在水面上弹了差不多十下。
“天啊,怎么做到的?”詹姆斯也捡起一块石子试着往水里扔去,结果毫无意外的直接沉入水中。他只看过别人打,自己从来不行。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其实我扔得也不算好。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经常玩,玩到可以跳十下就再也没有提升过。”
“在我看来已经很厉害了。”
亨利又扔了一次,脑海里忽然涌现小时候一些开心的回忆。说话的语气都带上了几分雀跃。
“你知道吗?这里给我的感觉很像我小时候在纽约中央公园的感觉。”
“嗯哼。”
“我跟你说过我妈妈的娘家在纽约,对吧?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住在我外公家,离中央公园的蓄水池很近。我妈妈每天都带我去散步,我就会往蓄水池里打水漂。”
每每说起母亲,亨利·伯特都比平常更加温柔。他拍了拍手上的尘接着说:“我想有一天我会搬到乡下住。”
“听起来很不错,但你想搬到哪里的乡下呢?”
“还不知道。”他想了想,列举了几个地方。“法国南部。瑞士阿尔卑斯山区。新英格兰。”
詹姆斯故作戏谑:“有一点我必须说,新英格兰可没有英格兰好。”
新英格兰这块曾经由英国人占领的土地,再怎么说也和欧洲隔着大西洋,相距几千英里。
“你又没有去过。不过话说回来我一直觉得我留在巴黎是因为我没想好我要去哪里。”
“这听起来,巴黎像是个收容所。”
“也许。我不知道。但不可否认她是独一无二的。”
詹姆斯忽然深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我说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
这句话被他说出来是多么没头没脑,又是多么诱人。仿佛可以什么都不用担忧,只要把一切交付给他。
“话说今晚都有谁来?”
詹姆斯也不在意他转移话题。“查理·豪斯特,我对你提过的朋友。我姑妈的孩子,我的两个表亲。还有她的小姑子。弗兰克也许也会回来。”
“你姑妈呢?”问完后,亨利才开始担心这不是合适的问题。
“她跟她丈夫到澳大利亚去了。乔治和海伦是最大的两个孩子,留在英国由他们的姑妈照顾。”
詹姆斯家没有一起吃午餐的习惯。回到庄园后他们两个在起居室里吃午餐。餐后,詹姆斯在起居室练琴,他熟练地弹《蓝色多瑙河》亨利站在一边听。他一直特别钟爱小约翰·施特劳斯,上个月在香榭丽舍剧院听完小施特劳斯主题的音乐会后,詹姆斯更是一有空就练这位伟大的音乐家的作品。
两人都很投入,没有发现侯爵走进会客室。等他走近了一点,亨利才发现。亨利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微笑了一下示意不用在意他。
不过詹姆斯也很快发现了,他冲父亲笑了一下,弹完剩下的部分。
“弹得很不错,杰米。”
“谢谢,父亲。”
三人围绕音乐聊了一会儿,亨利竭力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按照习惯他现在应该睡午觉。詹姆斯注意到这一点,体贴地叫他去休息一会儿。
难得有一个机会和儿子单独聊聊天,侯爵说话的态度自然比刚才更积极。
“一起喝一杯吗?”侯爵主动问儿子。
詹姆斯答应了。侯爵让男仆斟了两杯苏格兰高地产的威士忌,随后男仆心领神会地离开起居室。
典型的父与子之前的谈话的阵仗。
侯爵先祝他生日快乐。但是让詹姆斯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问他在巴黎有没有认识什么女孩。
“为什么这样问?”
“我想不到你留在巴黎的原因。你最初不是想沿着地中海旅行吗?得了吧年轻人,你老爸也年轻过。”
“没有,绝对没有。”他说的其实也是实话。
“好吧。你长大了,你可以自己做主。但你也还很年轻。我想说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请尽管找我商量。”
他很早就失去了父亲,更加明白父亲的支持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听了父亲的话,詹姆斯喝了一口酒,感受酒从喉咙滑落到胃里刹那间激发的温暖,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道:“如果我喜欢一个女孩,我是说如果,而她和罗伯特·沃纳喜欢的女孩一样呢?”
“只要是她聪明正直,对你好,我不会反对。”
万一我没有办法喜欢上女孩呢?詹姆斯心说。
“你知道吗?我选择你妈妈与她出身无关,当我在牛津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我会和她共度一生。”这在政场上能言善辩的政治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略微羞涩地低下头,思绪飘回查韦尔河边的初遇。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人的感性也会源源不断地流出。侯爵情不自禁接着说:“当我见到她,她就像‘林间轻翼的精灵’。”
詹姆斯听过很多他们之间的故事,也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但还是第一次听父亲说出这样的话,他也控制不住微笑,心底感到甜丝丝的。
“我想我会像你选择母亲那样选择一个人。”
“你们两个在这里聊什么呢?”詹姆斯话音刚落,玛格丽特笑盈盈地走过来,对丈夫和儿子说。
“父子之间的话题。”侯爵笑着对詹姆斯使了个眼色。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