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龟仙岭（5）
袁昭芙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一碗长寿面，女人的哭声早就听不到了，不知是真的停止了哭泣，还是她太过专注于眼前而忽略了周围。
那碗面勾起了她近二十年前的记忆。
袁昭芙从记事开始就生活在福利院，福利院的居住环境还算不错，并没有人们想象当中的缺衣少食、透风漏雨。
三层楼的建筑收拾得干净整洁，家电设施齐备，食物也不至匮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如果是个健康的孩子，很快就会被领养离开那里。
而长久住在福利院的孩子们大多是被遗弃的，因为有先天缺陷或顽疾缠身而被家人放弃了。
袁昭芙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比同龄的孩子更加瘦弱，体力也差得多，常常感冒咳嗽。从她记事开始，院长就教导她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大喜大悲，要乖要听话。
也曾有一个家庭想要领养她，但是考虑再三最终却领养了和她同屋的袁宁，小宁声带受损，没有办法说话，但脸上总是笑盈盈的讨人喜爱，不像她总是一脸的麻木。
福利院的孩子大多跟着院长姓袁，生日就是他们被收容到福利院的日子。孩子太多，就没有办法给他们一个一个单独庆祝生日，院长安排在每个月的第一天给当月的寿星们集体过生日。很多小朋友都盼着自己过生日的那个月份，可以吃到院长亲手做的长寿面，得到一件新衣服，也会有很多善心叔叔们过来为他们庆祝生日，送他们一份生日礼物。礼物有时候是小书包，有时候是洋娃娃，有时候是很好吃的甜点，孩子们都非常期待打开礼物的那个瞬间。曾经袁昭芙也很期待过生日，直到七岁的那一次生日。
她的生日在冬天，那一年的11月1日是下雪后的第二天，天气特别冷，她早早就盼着吃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淘气的孩子们在公共休息室你追我赶地玩着，墙上用五颜六色的彩带装饰起来显得喜气洋洋，几个叔叔们站在窗边嘴角含笑地看着孩子们打闹玩耍。院长说，这些叔叔们是“善心人士”，都是很喜欢小朋友的，院长让孩子们好好表现，如果能让叔叔们喜欢是有机会被领养的。可袁昭芙不相信院长的说法，如果这些叔叔们真想□□，来看几次也就能决定了，就像其他很多来福利院的夫妻一样，而不会每隔几个月就来参加一次孩子们的生日会，有的叔叔甚至每个月都来，可能叔叔们在家里实在无趣才来和他们一起玩的吧，袁昭芙猜测。
生日会办得也简单，几个小寿星戴上纸质的王冠，大家一起唱生日歌，一起切蛋糕，再给寿星们上长寿面，吃完大家伙就可以解散了。送礼物的环节作为生日会的压轴，把小寿星们安排在院长和老师们的休息室私下进行，免得别的小朋友们看到礼物却拿不到，惹得心里不高兴。小昭芙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在休息室里站成一排，眼巴巴地看着大人们从大纸袋里拿出礼物，小朋友们希望能快点拿到礼物，可大人们总有很多话要说，小声地在一起嘀咕着聊着什么。六岁的生日，她收到了一个故事书，接过礼物后，院长就让她先回去了，她怕一个人走黑暗的走廊，想等另外一个小姐姐一起回去，可院长说小姐姐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让她自己回。不知道今年的生日她能得到什么生日礼物，如果是漂亮的洋娃娃就好了，就像那个小姐姐一样，她一定会很珍惜洋娃娃的，不会和那个姐姐一样把洋娃娃的头发剪掉扔在垃圾桶里。小昭芙用手摸了摸今天早上收到的新裙子，红色的百褶裙很漂亮，她只有几条黑色和蓝色的裤子，是福利院的大姐姐们穿过之后传下来的，女孩子们爱惜衣服，传了几个人还是保存的好好的。这条红裙子是新的，只这一点就值得小昭芙高兴很久。叔叔们商量着什么，又不时回头看看孩子们，其中有一个胖胖的叔叔总看着小昭芙，见小昭芙察觉到自己的视线，似乎更加愉悦，一边拿起手里的礼物盒子给她看，一边牵起嘴角笑。礼物盒子被缎带装饰得很漂亮，可小昭芙心里有些畏惧，赶紧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那个叔叔看她的眼神让人不安。
过了不知多久，叔叔们好像聊好了礼物的归属问题，一人拿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走向一个小朋友。小昭芙不知道什么墨菲定律，只知道自己的运气算不上特别好。那个胖胖的叔叔刚好就走到了小昭芙的面前，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小昭芙无措地看着面前的那只厚实的手掌，扭头看向院长的方向，院长冲她扬起一抹微笑，和往常一样告诉她“乖乖听大人的话”。旁边的小朋友们有些人拿着礼物回去了，还有五六个小朋友一个个被叔叔们牵起小手，走向了旁边一排的小卧室里。小昭芙不敢抬头看胖叔叔的脸，乖乖地握住那只潮湿的厚手掌。
小卧室里有一个双层的架子床，里面亮着一盏台灯，墙壁映照着橘黄的光。胖叔叔让小昭芙坐在床上，转身去关上门，随着咔哒一声落锁的轻响，小昭芙心中的恐惧笼罩了她整个人。老师们从来不让她们锁门的，她们隔壁卧室里的孩子们有一次在熄灯后偷偷吃零食，怕老师发现就锁上了门，后来老师就把她们屋子的门锁给拆下来了。叔叔又为什么要锁门？她不敢问出口，看着胖叔叔打开礼物盒子，细长的盒子里站着一个金色头发的洋娃娃，穿着蓬蓬的公主裙，戴着王冠，是小女孩们都会喜欢的样子。
胖叔叔问她喜不喜欢这个礼物，可小昭芙的心思全被锁门的事情占满了，没有回答叔叔的问话，只是默默坐着。如果小朋友保持沉默，大人们会有自己的理解，不需要孩子们多做解释，大人们就会接着自说自话，可能也没有人真的特意等着听小朋友藏在心里的真心话吧，她想。胖叔叔也和老师们一样，并不需要小昭芙真的回应他什么，他贴着她坐在架子床上，亲昵地搂着小昭芙，夸小昭芙漂亮可爱。她瞬间紧张了起来，想挣脱开，离这个胖叔叔远一些，她不喜欢胖叔叔身上潮湿的汗臭味。可她立刻发现根本动不了，脚上用力向门口挪，可两只手臂被人按住，完全动弹不得。小昭芙从小身体虚弱，只是尝试着用力挣扎了几下，额头立刻起了细密的汗珠。胖叔叔似乎被她的徒劳逗笑了，说想和她玩一个有趣的游戏，手掌胡乱摸向她，冬天的毛衣不厚不薄，可那个手掌的温度即使是隔了近二十年她都记得深刻。小昭芙只有七岁，她其实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她只是不喜欢和人这么近距离接触，她连和小姐妹都没有这么黏在一起过。
隔壁响起小女孩的哭声，声音细细的，似乎在一边哭着一边模糊地说着什么。小昭芙隐约知道，隔壁的小女孩和自己遭遇了同样的事情，害怕令她止不住轻轻颤抖。小昭芙一边脚上用力徒劳地向门口挪，脑海里浮现起去年这个时候，小姐姐扔在垃圾里的洋娃娃，和小姐姐脸上厌恶的表情。当时她特别心疼那个洋娃娃，想着如果她是那个洋娃娃的主人，一定会好好爱护她的。可她现在只想走出这个小卧室，什么礼物都不想要了，小红裙子她也可以不要的，只要让她出去。
胖叔叔似乎不耐烦了，猛地把她提起来，扔到架子床上。整个人失重腾空，后背和后脑勺猛然撞击床板的疼痛虽然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时间却好像被拉长了，极致的恐惧让她有了片刻的冷静，她要想办法离开这个房间。
小昭芙忽略了后脑勺的疼痛，用手指抠着喉咙。晚上吃了满满一碗的长寿面，又吃了蛋糕，平常习惯八分饱的身体，稍微积食就很容易催发呕吐。一股股温热止不住从胃袋翻涌而上、溢出嘴角的时候，她反而松了口气。要再努力一点点。小昭芙完全没有留意胖叔叔此刻在做什么，她对这件事后半段的记忆也全部围绕着她自己。从小习惯的病痛折磨让她太清楚怎样会触发呼吸急促乃至哮喘，她一边呛咳着，一边毫无章法地胡乱扑腾着手臂和腿，用尽力气要起身摆脱眼前的巨人，她心里告诉自己要用力再用力。
慢慢她感受到了从肺部传来熟悉的炙热的疼痛，整个胸口越来越痛，她试着尖叫出声，可出口的声音却没有预想的嘹亮。她怕疼晕过去就走不出这个房间了，就努力绷直身体，模仿着曾经见过的同屋小女孩抽搐的样子，那模样吓得她和好几个小伙伴记了很长时间。她不知道抽搐能不能也把这个叔叔吓着，但是也只能试一试。再努力一点，小昭芙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胖叔叔什么时候从她身边走开喊人，她完全没有印象，听到耳边传来院长大声地喊她名字的声音时，她知道自己应该安全了，才放心晕了过去，这一天对她来说太漫长了。
后来，她住了一周的医院，院长来看过她一次就再也没露面。等她回到福利院，没人给她那个金发洋娃娃，她也没开口问，所有人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八岁生日开始，小昭芙的生日礼物又变成了早上的一件新衣服，和一本叔叔们给的书，那个胖叔叔她再也没见过了。没过两年，很多警察叔叔来福利院，问她们关于过生日的事情。小昭芙也被问到了，可她也说不清楚当时她究竟面对的是什么，只能说那个叔叔想和她玩游戏，可她不愿意，情绪一激动就犯病住院了。具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叔叔就再也不来了，同时，福利院的几个老师也再没出现过。之后的每一年生日，新衣服和礼物都没有了，可是有一碗院长亲手做的长寿面，一年当中也只有那一天袁昭芙会吃面，因为从七岁生日之后，她再也不喜欢吃面了。
快十年没吃过这碗长寿面了，袁昭芙微微弯腰想要去闻那股葱香味，就被腹部传来的疼痛绷直了身体，僵直着把上半身微微抬起恢复原来的站姿。她昨天刚受伤了，是被刀剑刺伤的，横躺在荒郊野外被人救，又在马车上颠了一上午。哪来的鸡汤面，又哪来的课桌？！腹部的伤口和福利院的长寿面，又怎么会一起出现？！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袁昭芙抬头环视周围，下一秒就见包围着她的那股浓雾迅速消失，露出来几辆马车和旁边站着的侍卫们，好像那股浓雾和女子的哭泣声都是她自己的幻觉似的。
远处，那个圆脸的少爷正倚在一棵树上，摇着扇子盯着她看，就像早晨的时候一样。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