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汤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是深冬,明明时间才过十二点,居然连幽灵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汤姆独自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被雪冻硬的靴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身上从户外带来的寒冷的气味还没有散去。走了一段时间后,他忽然停下脚步:“伪装咒?”

    要不是学生时代自己总是在级长——后来得叫男学生会主席了——的带领下探索密道,对城堡的结构烂熟于心,他可能也不会记得这面墙壁上有扇门。他实在应该就这么继续走下去,可是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命运作祟,汤姆举起魔杖,揭开上面施加的咒语。他一推门进去,里面的学生受惊小动物般跳起来。

    “我只是做一些课外研究,而且不想打扰休息室里熬夜的同学!”她扔下手里的粉笔急匆匆地拽过书包,完全是打算落荒而逃的模样,“不要扣分——哦,我的意思是,不要扣太多就好——”违反宵禁纪律的学生轻轻咦了一声,“我没在学校里见过你。”

    “炼金术实验,是不是?”他的话让女孩停下了收拾东西的动作,“别犯傻,丫头。除了那些教授,没有已经毕业的霍格沃茨学生会管夜游的家伙。”汤姆顿了顿,“不过,到日后我成为你的新教授的那个时候,我就不得不给格兰芬多学院扣分了。”

    “你是名炼金术师吗,先生?”她发现他是陌生人,一点没有害怕或是不安,反而站起身子惊欣喜地叫道,“霍格沃茨要有炼金术课了?”

    “注定要让你失望了,我是来申请黑魔法防御术教师的职位的。”汤姆摘下兜帽走近了。

    “真有意思。”他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沙菲克的面目早已在自己脑海中模糊了,可是于小镇广场遇见爱格伯特时汤姆仍然一眼注意到眼熟的轮廓。当时那奇妙的感觉就跟现在一模一样,即使在一千人当中,他也能认出这个女孩来。

    汤姆撩起她肩头一缕枣红色发束,指尖擦过她的脸颊:“你一定是爱格伯特的女儿,你有沙菲克家的容貌。”只有这头发不符合,但还是同样的卷曲,配上那双温驯杏眼,令这孩子看起来好像一只懵懂的小羊。

    他在她的双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经过多次黑魔法变形的五官像是被烧伤过,眼白固现出血色,面孔和肩头的雪一样惨白。汤姆没有想到的是,女孩看清他的脸后的表现和爱格伯特如此迥异。她露出羞怯的笑容,显得越发孩子气。

    “你好,我是尼什塔尔。”

    尚且顶着宛如父亲翻版的长相那会儿,汤姆时不时见到女性在自己面前害羞,但是那之后……总之,这幅表情还是他近二十年来头一次见到。小姑娘不怎么像她父亲,汤姆觉得她更接近老同学给自己的感觉,沙菲克是个没有偏见的人——至少,几乎没有偏见了。

    按照惯例,分院仪式结束后理应在各个学院的休息室举行介绍会。可是在汤姆入学的那一年,斯莱特林的五年级男级长竟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所以他次日早餐时间才见到对方。中等个子的男孩大步穿过斯莱特林的学生们,径直走到长桌除了汤姆外空无一人的尾端。

    “我猜你一定是他们口中那个稀奇的新生!”有着蜜色皮肤的高年级生跟他握手,黑色眼睛笑得弯起来,“我是沙菲克,五年级的。真高兴认识你,汤姆。”

    说来奇怪,这个他不怎么喜欢的名字由级长带有些许阿拉伯口音,因此略微走样的语调说出来,听上去倒没有那么叫人讨厌了。汤姆已经读过《霍格沃茨,一段校史》——当然了,是二手书——他很清楚斯莱特林学院的作风,可是这位学院的领袖人物和他想象的……有所不同。

    就凭小姑娘对他外表作出的反应,汤姆慷慨地决定提供额外帮助。“我没有研究过炼金术,但是魔法学科的基础总是彼此相通的。”他用手指指地板上那个粉笔画成的炼金术阵,“其他部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你最外圈的算式错了。”

    他对炼金术不感兴趣,这门魔法终极的成就是贤者之石,对如今的汤姆而言并非必要。一个巫师施展咒语通常只需要知道魔咒的音节和手势,能否学成和施法的强度取决于天赋。炼金术则是魔法中建立在等价交换的条件之上,需要花大量时间验算推导,耗时长、准备工作繁琐的一个重要分支。只要有价值足够高昂的材料作为代价,哑炮也能使用部分炼金术,可既然它能做到的多数事情往往依靠魔咒都能达成,意义便不大了。所以尽管不偏门,因为过于鸡肋,少有巫师费心学习这个科目。逐渐地,炼金术随着各式新咒语的发明在中世纪后从各个魔法学校的教学中被取缔掉了。

    “原来是这里不对劲,为什么我计算了好多遍也没察觉呢?”尼什塔尔苦恼地说,“我在图书馆的一个残本上找到了它,也不清楚这本书多少年没被修复过了,上面有好多地方墨迹脱落。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试试能不能补完这个……注释说它是炼金术里唯一除了画阵工具外,不需要其他任何材料的炼成阵——完成以后只要巫师预支掉接下来一段时间的魔力就能启动,可以数倍加强任何咒语的效果。”

    “你写了一个恒等式,自然验证多少遍都找不出错。”他的话语里带着嘲弄的口吻,“怎么,不怕临时变成哑炮,明天课上用不出咒语吗?”

    “我只准备拿荧光闪烁做个试验。”尼什塔尔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卷了下发梢,“睡一晚上,早晨便能恢复回来了。”

    又教给她一些逆推导时要留意的陷阱和要点后,汤姆离开了空教室,让女孩继续她的实验。他对通向校长室的路印象深刻,尤其是半道上七楼那个手举石头盾牌的骑士雕像。与城堡里随处可见的正常盔甲不大相同,这个雕像是被嵌入墙壁里的,从侧面只能看到它的半个身体。

    汤姆又怎么会不知道,在雕像面前使用标记显现后仔细观察,会发现盔甲上有只不断爬动的金属瓢虫解除了隐身。如果用手碰碰那瓢虫的触角,或者把它扭一百八十度让瓢虫向反方向爬,骑士便会卸下盾牌,打开空心武装。

    从盔甲中间露出的隧道一路滑下,平缓的中端道路恰巧位于特快列车轨道的地下。沿着它一直走到尽头的话,通过草皮下的暗门便会来到霍格莫德村庄外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弃农田。过去沙菲克就是在那块乡野间的水塘带汤姆里捕捉罕见的绿黑蜻蜓。他还记得年长的男孩告诉自己,这种蜻蜓的名字叫Gomphus vulgatissimu,含义是紫陀螺箭矢。另外还有一回,沙菲克不知道从哪个麻瓜店铺弄来了一大包手持烟花,要不是有制水咒,芦苇丛绝对会被他俩烧得一干二净。

    这条密道仅有一个美中不足的缺陷:它是单向的,出去后没法从另一边进入。想要回到城堡得先经过村庄主干道,来到霍格沃茨外围,这段路要花上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接着必须翻过城堡围墙,蹑手蹑脚地跑过楼梯,不惊动夜巡教授方能安全返回宿舍。

    两人当中年纪较大的那个正式毕业的前一天,他们再度结伴溜出霍格沃茨。

    “我好像尽教你怎么玩,真是有失身为学长的责任。”十八岁的沙菲克站在小山坡上举起魔杖,“来,汤姆——我们来决斗。”

    汤姆想赢,很想很想,这种渴望强烈的程度叫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可是沙菲克却似乎心不在焉。于是理所当然汤姆击败了他,轻松得简直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要难许多。输了的那个人往后一倒,摊开手脚躺到草坪上时惊起几只草丛里的蟋蟀。沙菲克闭上眼睛,几不可查地动了动嘴唇:“回去霍格沃茨吧。”

    回去霍格沃茨。

    汤姆马上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在提醒他回寝室休息,而是对方告诉自己是时候就此分开了。这句话的意思是:汤姆真正的位置在城堡里,在逐渐开始接受甚至推崇起他的人们之中;穿过密道,在这块草地,以及水塘边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并不重要,不具备任何意义。

    一生只能拥有一次的时期已经结束了。

    在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情中,他的手指动了动,抓紧了紫衫木魔杖,有一个咒语停在舌尖。掌控痛苦的不可饶恕咒读起来短促有力,汤姆喜欢它的发音。

    最终他没有念出来,而是问:“你说什么?”出于某种原因,他觉得被背叛了。

    沙菲克并不理会他,表情安详得仿佛睡着了。“再见,汤姆。”他的声音只剩下呓语,“再见。”

    一个人的回程路上,汤姆感到后悔、愤怒和如释重负。

    第二天他发现沙菲克根本没有搭乘特快列车。汤姆询问了女学生会主席,她说沙菲克一大早就通过校长室的壁炉提前离开了。这之后的两年,同学间不断传出关于前男学生会主席的风言风语,大家说沙菲克似乎和家族不合,还爱上了一个麻瓜女人……他一个字没信,只幻想着下一次见到对方是什么情形。自己是如何再次赢过对方,然后如何宣布胜利。他很出色,远比当年的学长更出色,所以这次决斗沙菲克会被逼得不得不认真应对,又在汤姆意料之中惭愧地输掉。接下来他将承认汤姆确实超越了自己,还是不甘心地提出再比一次?这些念头总是无法具体起来。后来汤姆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质问对方为什么不告而别,这样自己才能够摆脱掉他和所有那些关于他的幻想。

    再见到沙菲克的时候是在一场拍卖会。汤姆代替博克先生出席,因为店长认为他的外表更能说服那些钱多得没处挥霍的贵妇人。为此博克倾情提供了不少装饰品,从领针到表链一应俱全,汤姆不明白自己是要去做推销员还是宴会厅里的圣诞树。他抚摸了下手上的黑曜石戒指,拒绝了店长那些华而不实的帮助。

    在一群打扮得像冰激凌蛋糕似的女人中间,汤姆发现了自己的目标,他永远如此受堤喀眷顾。(见注2)其实这一点也不难,赫普兹巴·史密斯体型有三个成年男人加在一块儿那么宽厚,烛光下金黄假发耀眼的程度是优质福灵剂成色的两倍。他和赫普兹巴约好明天下午在她的房子见面,迫不及待地转身走开,差点顾不得给她一个吻手礼——横竖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个老女人,以及她脖子上的挂坠盒已经彻底被他捏在手里了。

    “你真受欢迎。”

    那大概是汤姆第一次见到沙菲克在公共场合身边没有聚齐人群。身穿礼服的年轻男子坐在窗边孤零零地喝酒,样子比他印象中瘦了一点,头发剪短了一点:“离开学校依旧是万人迷,对不对?”

    汤姆这才明白过来,先前的幻想其实是思念。他想念沙菲克,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沙菲克的脸庞看起来格外疲惫,眼睛稍稍凹陷下去,周围都是青黑的影子,笑起来时却照旧变成两道弯弯的月牙。

    “汤姆,为我高兴吧!”他举起高脚杯仰头一饮而尽,飒爽无比,“我要结婚啦。”

    他回过神来,把目光从骑士雕像移开,继续往前走。回忆这些做什么呢?沙漠来的巫师其实和其他巫师也没什么两样……沙菲克跟愚蠢的梅洛普·冈特没什么两样。

    那种夏天夜晚在小溪里拨开流水的快乐到底比不上把复活石捏在手心的感觉。然而在校长办公室前等待邓布利多现身的时间里,汤姆再一次习惯性地把手伸进斗篷,从口袋摸出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来打发时间。小时候玩过的那些把戏他早就丢掉了,如今偶尔重温的只有这个。

    银西可仿佛一叶白色小舟,轻盈地滑过汤姆指骨的波浪。

    “晚上好,汤姆。”邓布利多脸上挂着微笑出现在走廊尽头,“你等了我很久吗?”

    汤姆转过身,硬币已经消失在他的指尖。

    “不。”他说,“并没有。”

    邓布利多轻快地走到石兽面前:“柠檬雪宝。”丑陋石兽让出一个入口,“快进来吧,要喝点什么吗?”

    “非常感激,”他言不由衷地点点头,“我走了很长的路。”

    伏地魔迈步踏了进去。在这个久违的办公室里,他将接受一杯好酒,提出一个要求,获得一个拒绝,最后留下一个诅咒。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