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狗债5

    他瘫坐在地上。已经结成一块一块的头发上还粘着几片鸡毛。

    探头一看,墙角有一只一动不动的公鸡。不知死活。

    一个大人唆使身边的小孩将公鸡捉起来扔到九坨跟前去。那个大人说道:“小屁股,你信不?你九坨叔能吃活鸡呢。”

    小孩撅起嘴反驳道:“怎么可能?鸡要拔毛煮熟了才能吃!”

    大人坏笑道:“你九坨叔就像黄鼠狼一样吃活的。你知道不,我们附近的活鸡为什么经常不见了?就是被你九坨叔偷去吃了。他从来不吃煮熟的鸡。他连毛都吃掉,让别人抓不到把柄。”

    妈妈拉住一位熟人询问情况。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凑了过来,抢着说:“依我看,是袁娭毑的狗找回来了。”

    本来有些疲惫的九坨听到“袁娭毑的狗”这几个字,顿时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学着狗吠声“汪汪汪”的乱叫。

    围在门口的人们猝不及防,急忙往后让。就在他即将扑到人身上时,动作却停止了。铁链的长度不够。拉直的铁链一下勒紧了他的脖子,他的两颗眼珠子几乎要迸发出来,脸涨红如猪肝。

    实际上,锁住铁链接口的锁和钥匙由一根细绳系在一起。只要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很轻易就能将铁链打开。可此时的他似乎忘记了人的身份,一味的呲着牙流着涎,像狗一样吐着舌头。

    狗怎么知道用面前的钥匙打开锁?

    刚才的小孩吓得哆嗦,竟然跑到墙角抓起那只不死不活的鸡,奋力扔向九坨。

    九坨的眼神发生兴奋的光芒,跃身朝鸡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刚才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倒拿一个扫帚,一下将那只鸡捅出铁链的范围之外。九坨扑了个空。老婆婆刮了小孩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傻孩子!你九坨叔是人,不是畜生。真把他当畜生看待,你就不怕他有一天吃了你?”

    妈妈见这位婆婆明事理,并且刚才还抢着插话,便转而询问她:“九坨到底是怎么了?如果是发狗疯,应该送到医院去打针才行啊。”

    老婆婆把手一挥,说:“他不是发狗疯。”

    妈妈说:“他不是被袁娭毑的狗咬过吗?也没听说事后打预防针啊。”

    老婆婆道:“肯定不是。那天咬了好几个人呢。难道就他一个人发狗疯?袁娭毑的狗平时很温顺,也不像疯狗啊。我看呀,他是被狗咬伤魂了。”

    “狗还能咬伤人的魂?”

    “咬伤人的魂算什么!狗还咬吕洞宾呢!那吕洞宾是什么人物?他那肉身都羽化了,只剩一团精魂了,你咬得到?但狗能咬到!因为狗本身就是阴鬼体质。他的魂受了伤,收敛不住,所以变成现在这样。”老婆婆的表情夸张而又虔诚。

    她说狗是阴鬼体质,这点和爷爷之前说的“半阴半阳”倒是有几分相像。

    末了,她叹一声,对妈妈说:“哎,可惜你爹不出来帮忙。不然袁娭毑的狗不至于被他们打死,九坨也不至于现在这样了。”

    我不赞同她的话,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好发表异议。妈妈也沉默以对。

    “话可不能这么说。”背后一个声音响起。

    我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和蔼的老头,光头,眉毛很长,脚下穿着一双黑色深筒防水鞋。他应该是刚从水田里劳作回来。

    妈妈拉我的衣袖:“快叫艾爹。艾爹,这是我儿子,长年在外,屋里的人不认得几个。”

    我喊了一声:“艾爹。”

    艾爹微笑示意。他一走近来,我就闻到久违的最原始的泥土气息。现在的人懒了,插秧的少了,抛秧的多了;下田除草的少了,岸边喷药的多了;施农家肥的少了,撒化肥的多了;用牛耕田的少了,用机器耕田的多了。特别是城市里,水泥将人跟泥分隔开来。生我们养我们的泥土,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只有很少的老人保持着最初的生活方式,已经熟悉了泥土的他们,一旦离开就会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病痛,如一株离了泥土滋养的植物。

    村里有几个老人因为儿孙发了财,被接到城市里去享清福,可是都过不了一段时间就被送了回来,形容枯槁,走几步路都喘气不止。当他们再次扛起锄头,在水田里踩上一圈,人立即重新鲜活起来。

    艾爹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儿子在外省当市长了,他却坚持要留在这里种田。

    “马岳云以前帮了这么多人,他得了什么?现在不帮也没话可说。何况,他可能帮过你们,你们却不晓得。不相信等九坨好了,你再问问他自己,看他自己怎么说!你现在要这么说可就是没良心。”艾爹打抱不平道。

    我感激的朝他笑了笑。

    艾爹说完那个老婆婆,又劝我们离开。他说:“现在的人都这样,你帮他许多次,他感激你。但是后面有一次没帮,他们就对你起气,不记得前面帮过的事情。你们在这里别听没用的闲话,免得生气。”

    想想艾爹说的话,我们很快就回家了。

    当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难眠,想着以前跟爷爷一起的往事,艾爹的话更是让我想了许多。到最后,我又担心起爷爷来,倒不是担心爷爷的“绝情”引起别人闲话,而是担心九坨。是爷爷给九坨说的狗牙划伤的办法,如果九坨的疯病不能好的话,人们会不会说是爷爷害了他?

    我家的房子是新建的楼房,时间稍比舅舅家晚一点。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又睡在了土墙青瓦的老房子里,恍惚间似乎又觉得是睡在爷爷的老屋里,隔壁似乎还传来了爷爷打呼噜的声音……

    第二天刚起床,就听见有人在喊我妈妈的名字。妈妈好像不在家,没人回应,我便回答了。

    外面的人喊道:“亮,你妈妈去哪里了?听说侧屋里的九坨今天早上不见了!”

    我顿时心中一惊。那么牢固的铁锁链,他是怎么挣脱逃走的?

    我屋前屋后找了一遍,没看见妈妈的影子,料想她是去将军坡的菜地摘菜去了。我等不及她回来,自己先跑去侧屋里看看情况。

    还是像上次一样,九坨家门前围了许多人。

    我扒开人群凑上前去看,只见铁链胡乱仍在一旁,九坨原先呆的地方坑坑洼洼,仿佛这里曾经栓了一头烦躁不安的水牛。

    外面有人唏嘘不已:“这发疯的九坨力气这么大!居然能从铁链里挣脱出来!”

    另有一个人搭言道:“以前我们都看不起他,要是他现在记起谁的不好来,三两拳就能打死一个人吧!要是谁在外面碰到他,可要躲着点!”

    先前那人打趣道:“九坨可不只小偷小摸,他到现在还没有娶媳妇,对人家成年的女娃娃也流口水呢。你媳妇长得特别漂亮,叫你家媳妇以后要多注意下。对了,我今早见你媳妇走得急,好像是要回娘家吧?你怎么没事先跟你媳妇说说啊,免得她就在回娘家的路上碰到九坨啊!”

    众人哄笑。

    被取笑的人面红耳赤,朝众人指了一圈,吼道:“饥不择食,穷不择妻。他连女鬼都敢带回家来,还有哪个女人他不敢妄想的?别说我,你们都要小心。”说完,他转身急急的走了。

    那人大笑道:“大家看看,他心虚了,怕是追他媳妇去了。”

    这次大家都不笑了,纷纷四散而去。一位中年人对身后的小孩子喝道:“以后你跟你姐不要单独出来,遇到九坨要走远点。听见没有!”

    见大家陆续离去,我也准备离开。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住我。

    回头一看,原来是艾爹。他非得拉着我去他家喝杯茶,我不好意思推却,只好从命。他家里九坨家不远,两分钟就走到了。

    “他们如果说你爷爷的不好,你千万别听。”艾爹一边说,一边给我倒茶。

    “嗯。”我接过茶,连连点头。

    “九坨那是自找的。要是说你爷爷故意不帮他,我第一个不同意。”艾爹在我对面坐下,他的手指间有跟我爷爷相似的烟熏黄。他身上的泥土气息还是那么重。“你刚才听到有人说九坨把女鬼带回家吧。”

    “啊?我以为那人就这么随口一说,难道是真的?”我惊讶道。

    “那次要不是你爷爷帮他,他现在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只是九坨自己可能不清楚,也可能清楚。”艾爹“哼”了一声。

    “哦?还有这样的事?”我喝了一口茶。茶香浓厚。这里的茶叶都是自己上山采的,手工不一样,几乎每家每户的茶都不是一样的口味。不知道什么原因,老人家泡的茶一般都比较浓厚。

    艾爹将九坨和女鬼的事情给我娓娓道来。

    大概是五六年前,具体是五年还是六年前已经记不清了。九坨和村里几个劳力在外地做建筑工程。他们的工地在一个比较偏僻的乡下。下雨的时候工地停工,他们几个便到处跑。他们发现这里有个奇怪的地方——土地庙特别多。

    按照一般的习俗,一个村顶多供奉一个土地庙。而这里一个村就有十多座。

    他们走近一看,这里的土地庙跟其他地方的土地庙还不一样。

    常见的土地庙一般只有齐腰那么高,单臂那么宽,像是一个微型住房。这个微型住房没有门,对面就是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塑像,也不另设分隔的房间。

    可是这个地方的土地庙比“微型住房”还要小一倍,并且里面还另外隔出好几个房间,仿佛里面正经住着一户人家。里面没有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塑像,反而弄了好多更小的摆设,比如椅子,桌子,床等,甚至有时候可以看到电视机模型。

    一般的土地庙前有插着的香,这里却没有。

    他们中有一人要在庙前跪下,祈求庙里的菩萨保佑家人平安。他当时心想,不管这庙里有没有土地公公,至少也供着某个菩萨吧。求求菩萨总不是坏事。

    他正要跪下去,立即被赶来的工头喊住。

    工头厉声道:“你们怎么能乱拜庙呢!这是姑娘庙,你们知道不!”

    那人不服气,反驳道:“姑娘庙也是庙,怎么就不能拜呢?”

    工头说:“这姑娘庙可不是一般的庙,里面供奉的可不是什么仙女。这里的人有一种习俗,如果家里的姑娘在没有嫁娶之前去世了,就要建这样一座庙,让她们居住。你们看看,里面房子的格局布置得像新房,结婚要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如果路过的男人错拜了她的庙,她的阴魂就会跟上这个男人,直到把这个男人折磨死为止。这个男人死后就会跟她结为冥婚。你要是拜了,这个姑娘庙的主人就会跟上你!”

    那人汗毛倒立,急忙躲得远远的。

    这时,九坨站了出来,反驳道:“怎么可能呢?姑娘的家人明明知道她们阴魂不散会害到别人,为什么还要建姑娘庙呢?”

    工头反问道:“喝中药的病人不是经常把熬剩的中药渣倒在很多人经过的路上吗?希望这样可以让自己身上的病痛分散到路人的身上去?这做法不是差不多吗?”

    九坨哽住了。

    从此之后,他们几个不再敢到处乱跑,就算停工了也聚在宿舍一起玩玩棋牌。

    工程完成后,九坨他们准备回家。

    就在回家的头一天晚上,大家发现九坨不见了,到了快熄灯睡觉的时候还没有回来。工头忙吩咐几个人分头去找,担心他被附近村民留在山上的陷阱或者猎物夹子困住。

    工地周围的山找了个遍,没有发现九坨。

    没有办法,工头只好叫人再去附近村庄里找。

    结果,果然有人发现了九坨。不过他不在居民家里,而是在姑娘庙前烧纸。

    找他的人吓了一跳,不由分说将他拉回工地。

    大家都知道九坨去那里是什么意思,但是都不好戳穿他。

    九坨的父母几乎不离桌边,家里没有什么余积,九坨自己的手也不太干净,臭骂早外扬了,所以到了结婚的年龄连个上门说媒的都没有,更别提自己去谈对象了。大家对他那点想法,除了同情也只有同情。

    那天晚上,被拖回来的九坨显得有点兴奋,脸色少见的微红,像是喝多了酒。

    大家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兴奋。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