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十年

    繁星覆满苍穹,银河灿烂,  风吹过,  花枝轻颤。

    罗云瑾仰面躺在前廊云兴霞蔚的杏花树底下,杏花扑扑簌簌洒落下来,落满他全身。

    清远的钟声在夜色中回荡盘旋,  宫人踩着梯子取下曲廊里悬挂的彩灯,  四野弥散着压抑的哭声。

    他应该早些回来的,  早一天也好,  早一个时辰也好那样说不定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不求和她说上话,只要能见一面就行。

    朱瑄早就打算好了,派他去辽东,  两地相隔千里之遥,  即使他发现什么也来不及赶回。

    他不顾部下的阻拦,不顾生死,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赶在这一天回到京师,  马跑死了,他可以走,走不动了,他可以爬,他手脚并用,  一点一点接近坤宁宫。

    结果却只能在距她不远的地方听到她的死讯。

    钟声响彻大内宫城,  哭声四起。

    他凤目圆睁,  呆呆地仰望着花枝间绚烂的星河,摧心剖肝,心如刀锯,浑身上下每一处伤口都剜心一样的疼。

    这样的痛苦他经历过一次。

    原来即使知道结果,还是会这么疼。

    一阵沉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玄色常服袍角停在石阶前,男人负手而立,面容冷峻,居高临下地道“罗云瑾,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吧”

    声音沙哑,讥讽的语气,却听不出一点讥刺之意,只有无尽的苍凉。

    罗云瑾动了动,抬手捂住眼睛,唇角勾起,笑得悲凉。

    事到如今,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争的

    他忍着剧痛翻身爬起,衣袍间的杏花飘落而下,血迹斑斑。

    “朱瑄。”他直呼皇帝的名字,“可以让我见一见她吗”

    朱瑄立在阶前,昂首凝望无垠的夜空,淡淡地道“不行。”

    罗云瑾闭一闭眼睛。

    当初圆圆死的时候,他没有让朱瑄见到她最后一面,他独自一个人葬了她,这一次,朱瑄要报复到底。

    他很佩服朱瑄,隐忍多年,始终隐瞒金兰真相,没有让她察觉到一丝异象。

    换做是他,可能早就露出蛛丝马迹,让金兰猜出实情。

    金兰最后选择的人是朱瑄。

    嘴巴里涌动着铁腥味,罗云瑾捂住伤口,一步一步离开。

    身后传来朱瑄的声音

    “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

    罗云瑾脚步一顿,背对着朱瑄“我不知道。”

    他会等着。

    月光笼在朱瑄清俊的面庞上,他凌风而立,道“我也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他可以等。

    哪怕要等上一辈子。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知道这一次需要等多少个六年,不知道一次又一次的六年后,他还在不在人世。

    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护着她,照顾她。

    所以他要留着罗云瑾的性命。

    目送罗云瑾佝偻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朱瑄单手握拳,掩唇咳嗽,凉风从喉咙灌入,肺腑紧紧缩成一团,浑身发颤。

    不远处侍立的扫墨满脸焦急,担忧地望着他。

    朱瑄转过身,走进温暖的内殿。

    如果金兰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埋怨他不该半夜站在风口吹冷风,催促他赶紧去内殿暖身子,温柔地抚着他的胸口,督促他吃茶。

    他必须好好保重身子,他得听金兰的话,他还要等她。

    圆圆,我等着你。

    等一辈子。

    皇后崩逝,天下举哀。

    皇帝旧疾复发,一连半月不能视朝,皇后丧葬之事全部由礼部和司礼监料理,群臣显宦换上丧服,入宫哭祭。

    因事发突然,群臣震惊,礼部仓促之中难以拟定谥号,后来礼部尚书亲自选取谥号呈上,请朱瑄裁决。

    朱瑄早已辍朝,不御正殿,只在暖阁和左顺门接见大臣,百日之内不再视朝。

    待选的谥号递进内宫,他没有裁夺,此后礼部数次上疏请求议定谥号,帝不允。

    礼部再请,朱瑄只说了一句“朕百年后,与皇后同葬。”

    朱瑄登基几年,愈发乾纲独断,群臣不敢在他悲恸之时屡次犯上,只能听之任之。

    按规矩,皇后崩,皇帝为其妻服丧一年,以日易月,七日可除服。

    朱瑄却整整一年都只着素服。

    群臣无奈,皇上勤于政事,秉烛达旦,一年到头,风雨不辍,如此励精图治,他们还能说什么

    君明臣良,海内雍晏,天下太平,户口繁多,百姓安居乐业,朝堂秩序清明,司礼监的内官也多为胸襟开阔之士,贤人辈出。

    与此同时,皇上一改当初的温和谦逊,作风愈来愈稳健凌厉,雷厉风行,频现铁腕,内阁和司礼监互为牵制,无力架空皇权,除了每隔一段时间上疏请求选妃之外,不敢插手后宫之事。

    朱瑄登基的第五年,早已就藩的庆王和德王先后上疏,条陈藩政,请立宗学。

    奏疏送至六科廊房传抄,礼部知道无力阻止,上疏附议。

    是年三月,在大学士谢骞的提议下,朱瑄下旨令诸王府开设宗学,教导宗室子弟,命他们研习四书五经,以及礼、律、令、数、书、课等六科,还有皇明祖训、孝顺事实、为善阴骘等书,学业优秀者可以授予王府官职,供给禄米。

    同时朱瑄还适度地开放了对宗室子弟的限制,让他们可以从事四民之业,以便自给自足。

    朝廷开始控制宗室人口,严谨宗室藩王侵占百姓土地。

    朱瑄登基的第八年,国朝户口增至千万户,赋税收入涨至三千万石,达到近三十年的巅峰。

    第九年,元辅徐甫病逝,朱瑄为之辍朝两日,赠太保,谥端肃。

    老臣逐渐老去致仕,吴健、谢骞经过多年的磨合,逐渐取代徐甫和礼部尚书,谢骞升任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吴健晋少师监吏部尚书,两人依旧针锋相对,常常因为政见不合争得面红耳赤,不过从未有过互相倾轧之事。

    百姓称本朝圣上英明,所以朝中亦多君子,大臣只要有真才实干就能得到提升,圣上又明察秋毫,自然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结党营私。

    朱瑄登基的第十年,罗云瑾奉命率军西征,汇同河西部落,奇袭哈城,大败吐军,一举收复哈城。

    第十一年,鞑靼小王子不断侵扰国境,掳掠人口,罗云瑾和陆瑛各自率领一路大军前往御敌,于凉州大败鞑靼小王子后,陆瑛留守,罗云瑾继续带兵追击,深入沙漠。

    第十三年,罗云瑾直击鞑靼小王子老巢,活捉鞑靼小王子。

    朱瑄登基第十四年,大军凯旋。

    枇杷累累,樱桃肥熟,正值红瘦绿肥的暮春时节,京师万人空巷,百姓欢欣鼓舞,蜂拥而出,挤到城门前迎接获胜的大军。

    他们大声为罗云瑾欢呼,他掌兵权多年,权倾一时,世人称呼他为罗都督、内相,几乎快要忘了他的内宦身份。

    谢骞以内阁大臣的身份率领文武官员设宴为将士们接风洗尘,却没有见到罗云瑾,只看到副将。

    副将爬下马背,拱手道“统领事前禀报过圣上,先回京了。”

    时至今日,罗云瑾的属下仍然叫他统领。他依旧住在那间普普通通的院子里,出入只有亲随跟从,不收受贿赂,不结交文臣,不为自己置办私产,不骚扰地方百姓,行事有度,熟谙律令,多谋善断,多次上阵领兵击败敌寇,还能不骄不躁,低调行事,内阁大臣对他佩服不已,赞他是内宦中的第一贤人。

    谢骞知道,罗云瑾根本不在乎文官的这个评价。

    他才能出众,屡建战功,为的是不负他的所学,不负他半生的坎坷,不负他自小的志向,至于后人如何评价,他早已不在意了。

    凯旋这种盛大的场合,罗云瑾向来不会出席,他不爱应酬。

    谢骞安排好宴席,问身边亲随“今天是什么日子”

    亲随答道“四月初八。”

    谢骞怔了怔,抬头仰望城墙之上碧蓝的晴空。

    一晃已经十年了。

    自皇后逝去,每年四月,不管身在何方,罗云瑾一定会回到京师。

    谢骞出了一会儿神。

    下午,他陪同副将入宫,乾清宫内官出来迎接,小声对他说“阁老,陛下这几天有些着凉,恐不能见将军了。”

    朱瑄去年底患了一场风寒,吃了药之后好了一阵,不知道为什么过后又突然传出消息说病重了,朝中大臣忧心忡忡,奈何朱瑄这几年颇有圣裁独断的架势,不敢多言。

    谢骞眉头紧皱,示意副将先去兵部,问内官“前些天那个叫张广的术士,是不是还养在宫里”

    朱瑄天生不足,体弱多病,皇后病逝后,他一人独居乾清宫,形单影只,别说朝中大臣看不下去,连宫人也觉得眼酸,忍不住劝谏,朱瑄大怒,接连打发了数人,宫中内官噤若寒蝉。

    不能进美人,那就荐僧道。

    今年有人向朱瑄举荐了一名术士,此人名叫张广,说他有起死回生的本领,蛊惑朱瑄,还向朱瑄进献丹药。

    朱瑄居然留下了张广。

    谢骞心头惴惴不安,先帝就是服用丹药过量才会驾崩,朱瑄身体不强健,一旦沾上丹药,只怕难以戒除。

    内官冷笑了一声,道“阁老宽心,张广已经被赶出宫去了,那个举荐张广的小人也被夺去官职,发回原籍。”

    朱瑄留下张广,宫中内官听说以后,大吃一惊。

    已经升任大总管的杜岩、扫墨和小满等人手捧皇后生前的一份手书,大哭着跪在乾清宫内殿廊前,劝朱瑄不要听信张广的歪门邪道。

    那份手书是皇后生前亲笔所写的懿旨,敢怂恿皇上服用丹药者,杖二十,发送浣衣局。

    朱瑄看到杜岩送上的手书后,沉默良久,当晚就让人将张广驱赶出宫。

    说到这里,内官擦了擦眼角“还是皇后娘娘的话管用。”

    即使皇后不在了。

    谢骞松口气,皇上没有被张广撺掇着服用丹药就好。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