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辽东战事

    隆冬腊月,  雪后初晴,庭间厚厚一层没过小腿肚的积雪,  檐前垂挂着一排排玲珑剔透的冰柱,折射着淡金色的日晖。

    谢骞身披狐皮氅衣,窝在书房里烤火读诗。

    炭火融融,丫鬟跪坐着扇炉子煮酒,酒里加了蜜浸的梅子,  咕嘟咕嘟的水声中浮动着馥郁的酒香。

    曲折长廊里脚步声窸窸窣窣,  庭前松柏竹丛依然蓊郁翠绿,  凌寒傲立。廊下梅枝上落满白雪,  几枝横斜的花枝伸进长廊里,幽香扑鼻。满地碎琼乱玉中,镶嵌着一口小小的荷花池,  池水并未结冰,  碧绿幽深,  枯萎的荷杆倒伏在池边。

    谢骞喜欢枯荷,初冬的时候仆人收拾院子,他特意让人留下的。

    不久前他邀请昔日的同窗好友小聚,  大家围炉吃酒,  击鼓传花,以枯荷填诗,他拔得头筹。友人怂恿他出诗集,  他欣然答应,  将在座所有人的诗作记下,  加上前两年每次宴饮郊游时的联诗,已经有一二百来首了,等他整理完就可以送去付梓。

    他捧着诗稿仔细斟酌,口中反反复复念诵。

    廊外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声,谢家少爷谢青穿着厚厚的冬袄,头戴风帽,手上戴手笼,穿鹿皮靴,噔噔噔噔跑过长廊,冲下石阶,踩地上的积雪玩。

    谢骞被打乱思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站起身,走到窗前,张嘴正要骂人,目光落到被谢青拖着的另一名少年身上,神色立刻缓和下来。

    少年眉目端庄,瘦削高挑,同样是一身厚厚的冬袄,谢青穿起来像一只滚动的酒坛子,他穿着就是挺拔俊逸,斯斯文文。

    谢骞心里嘀咕虽然只是个嗣子,倒是真有些像季和年少的时候,不过季和的眉眼要漂亮多了。

    这么些年,他再未见过比当年的薛季和风姿更出众、才华更杰出的世家子弟。

    他立在窗前,透过冰裂纹窗扇,凝望儿子谢青和薛云打闹的身影,摸了摸胡子,嘴角轻翘。

    长随进屋,送来京中邸报。

    谢骞回到火盆前,放下诗稿,拿起邸报细看。

    本地邸报是商人自行刻印的,除了记载官员的升迁调移、朝政动向,还刊登了各地有名望的鸿儒对朝堂之事的见解。

    谢骞看了几篇,摇头失笑。

    最近歌功颂德的文章越来越多了。

    皇上登基以后,励精图治,起弊振衰,罢黜传奉官,驱逐奸佞,裁汰冗管,提拔起用朝野内外交口称赞的正直官员,短短几个月,一扫前朝衰败之风。

    帝后皆仁恕恭俭,节用爱人,减少宫廷开支,各地织造督办太监陆续被召回京师,以减轻当地百姓负担,宫中内官不敢以精巧珍奇媚上。若有灾荒,皇上必定下令减免田赋。

    皇上勤于政事,每日视朝,风雨不辍,还常常在下朝后单独召见内阁大臣商议国事,日理万机,宵衣旰食。

    朝中大臣,徐甫厚道老成,处事公允,吴健嫉恶如仇,锋芒毕露,兵部尚书笃实忠厚,不畏强权,礼部尚书熟读经籍,能谋善断,户部尚书谦和淡泊,几位大臣多有清名,非结党营私的权臣,人才济济,少有倾轧排挤之事。

    皇上一面以霹雳手段整顿朝政,一面仍旧保持了他对文官的仁厚宽和,多次鼓励言官直言,并且如他之前承诺的那样,登基以来果然没有降罪于直抒胸臆的科道官。大臣们偶然失仪,遭到纠察御史弹劾,他一笑而过。

    经过三年的整顿,在君臣的密切配合之下,前朝积弊已除,如今君明臣良,司礼监和内阁紧密配合,朝政稳定,海内晏安,一片太平之象。

    谢骞虽然人不在京师,却能感受到京中君臣齐心协力改革弊政、振兴国朝的决心和毅力。

    今年各地书坊又出了一批新书,各种书籍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文学复苏昌盛。

    谢骞家乡的同窗好友沉醉风花雪月,无意于仕途,每日在家吟诗作对,从不关心国事,最近也察觉到本朝和前朝的风气大为不同。

    本地文人大为振奋,认为本朝已经出现中兴的迹象,假以时日,必将迎来繁荣盛世。

    也难怪各地会不断冒出歌颂皇上的颂文。

    谢骞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不像好友们那么天真赤诚。

    他深知朝中仍有隐患,皇上这几年大刀阔斧地裁汰传奉官和冗官,有效地革除了前朝弊政,但是有些积弊已经历经几朝,解决起来困难重重,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扫清所有弊病。

    皇上能够在登基的短短几年间革除前朝旧弊,保证朝政稳定清明,已经让他佩服不已了。

    谢骞明白,皇上现在的举措只是在为以后的改革奠定基础,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经不起大的折腾,等到国力昌盛、百姓富足的时候,朝廷才有底气进行改革。

    他出了一会儿神,放下邸报。

    长廊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管家扶着帽子,一颠一颠地冲进书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爷,京师的信使来了”

    谢骞心口怦怦直跳。

    他无意于钻营,但是假如有机会实现自己毕生的抱负,怎能不心潮澎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

    他站了起来,迎出长廊。

    信使站在庭中,朝他拱手,从袖中取出一截桂枝。

    谢骞立在长廊之中,双拳握紧,寒风鼓满袍袖,胡须上镀了一层金光。

    服制将满,他该回京师了。

    接下来几天,谢骞让夫人收拾行囊,和友人作别,将诗集初稿交给同窗,宴请姻亲族人,忙乱了大半个月,这月月底,他携妻带子,北上进京。

    天气严寒,一路走走停停,抵达天津卫的时候,朝廷已经正式颁布起用谢骞的诏书。

    谢夫人高兴地道“我之前还埋怨你总待在家里看书,不出门与人结交,原来你胸有成竹。”

    谢骞笑了笑,如果罗云瑾没有暗示过他的话,他也不会这么气定神闲,可能真的从此寄情于山水之中,每日和友人吟诗作画。

    谢夫人说起儿子谢青读书的事“薛云已经读完了蔡元定的律吕新书,青哥虽然聪明,不过不如薛云沉得住性子,我看进京以后,你托同窗举荐一个老成的西席,不能再让他这么荒废下去。”

    丈夫常年不在家中,谢夫人忙于庶务,忙起来顾不上儿子。谢青从小在老宅里长大,备受长辈宠溺,谢夫人几次想好好教管一下儿子,都被长辈们拦住了。眼看丈夫即将直如内阁,她想好好督促儿子读书,让儿子考取功名,以后父子同朝为官,互为照应。

    谢骞摇摇头“青哥是读书的料子,不是做官的人才,不必逼迫他长进,薛云自小是他祖母拉扯长大的,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学,以后必定榜上有名,你别总拿他和青哥比。”

    谢青天赋很高,但不喜欢八股文章,不屑钻研时文。薛云家道中落,和祖母相依为命,坚韧勤勉,时文写得像模像样,举业之路肯定比谢青顺畅。

    听丈夫说儿子比不上薛云,谢夫人有些不高兴“你是堂堂状元郎,青哥自小聪明伶俐,如果你亲自教导青哥,青哥说不定能大有长进。”

    谢骞叹口气,“我倒是不希望他有长进,表姐,我直入内阁,谢家一门两阁臣,已经荣宠至极,盛极必衰,月满则亏,青哥的性子太刚直了,不适合为官,就让他好好当他的富家翁罢”

    皇上对他予以重任,他直入内阁之后,不可能再和以前那样明哲保身,司礼监和内阁之间、阁臣和阁臣之间也不能永远没有隔阂矛盾,摆在他面前的是青云之路,但未必是坦途。

    谢夫人一怔,沉默良久,点点头。她和谢骞是表姐弟,自小在官宦人家长大,虽然见识有限,但小时候曾亲眼目睹权倾朝野的表舅父死后,表舅父的儿女们是怎么被活活饿死的,明白谢骞话中的深意。

    树倒猢狲散,既然谢青扛不起家族,还不如让他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富家公子,反正谢家根基深厚,不愁吃穿。

    几天之后,谢骞抵达京师,留守京城的仆人早就准备了车马来接,孙檀等人预备了席面给他们一家人接风洗尘。

    谢骞留下孙檀吃酒,向他打听朝中的动向。

    孙檀问“我听说皇上想让你直入内阁”

    谢骞点点头,诏书已经颁布,他用不着遮遮掩掩。

    孙檀喝了口酒,道“户部尚书年老,兵部尚书也到致仕的年纪了,看来皇上早就选中了你。朝中这几年没什么纷争,皇上勤于政务,老先生们各司其职,司礼监那边也很老实对了,罗云瑾去辽东了。”

    谢骞眼皮跳了跳。

    去年初辽东那边战死了几个总兵,卫城陷落,督军的官员仓皇出逃,擅自离任,被朝中言官弹劾。朱瑄大怒,彻查辽东地方官,最后罢免了布政使司,令罗云瑾监军,兵部侍郎提督军务,前去御敌。

    孙檀脸上神情复杂,慢慢地道“当时朝臣害怕罗云瑾权势太盛,坚决反对由他监军,皇上命群臣集议,朝臣推举了三个人选”

    朱瑄在左顺门召见那三名由大臣推举的文官,罗云瑾也在场,半个时辰后,三名文官白着脸走出庑房,主动要求退出竞争。

    这事谢骞听说过,不过他不知道朱瑄到底和那三名文官说了什么。除非必要,他不会和罗云瑾私下联系,只能从邸报和京师好友的信件中得知罗云瑾的近况。

    他问“皇上是不是让罗云瑾和他们比试功夫”

    如果比试武艺,那宫中没有人是罗云瑾的对手。

    孙檀苦笑“不是比试武艺皇上让人从死牢里提出几名穷凶极恶的囚犯,让那三名文官当场手刃囚犯”

    谢骞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皇上这法子委实太为难文官了。

    定人生死不难,出谋划策也不难,但是让养尊处优的官员亲手杀死一个大活人,那就难了。

    孙檀道“罗云瑾手起刀落,连杀数人,那几名文官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谁还敢信誓旦旦说要亲临战场皇上此次派兵去辽东,不仅仅只是让他们收回失陷的城池,还要求他们一举平定辽东,罗云瑾确实是最佳人选。”

    谢骞一脸讶异。

    孙檀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几年罗云瑾行事有度,他提拔起来的几个秉笔太监,或熟谙典籍礼制,或圆滑机警,或忠厚务实,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罗云瑾虽然手段狠辣,曾经逼死贤良,其实还有可取之处。”

    谢骞没有说什么。

    孙檀接着道“罗云瑾以前领过兵,去了辽东以后,调动精骑五万余人,冒着严寒大雪赶了一个月的路,直扑敌寇老巢,同时征调高丽军队,内外夹击,打了场打胜仗,杀了他们的首领。之后皇上令他总督军务,征剿残部,镇守辽东。”

    他已经喝得半醉,喃喃地低语,“我比不上他。”

    谢骞叹口气。

    这话他也说过。

    谢骞让家仆送孙檀回家,回到内院,谢夫人端了碗醒酒汤给他,笑着告诉他她今天从其他夫人那里听来的趣事“皇上和皇后琴瑟和谐,不过可惜未有生育,朝臣上疏建议皇上选妃”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听说皇上每天处理完政事后就翻出那些折子,一封一封批驳,言辞激烈强硬,还揶揄大臣自己家里一团乌烟瘴气,每次有奏疏传出外廷,京中百姓就争着打听那些官员家中到底有什么阴私,后来没人敢上疏了。”

    谢骞摇头失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皇上这法子真是绝妙。

    是年四月,谢骞正式到任,以侍讲的身份直入内阁,他年纪最轻,资历却不算浅,又是谢太傅的孙子,众人对他的升迁并无异议。

    阁臣之中,只有吴健对他的态度最为生硬。

    吴健是从地方上提拔入阁的,性子暴烈如火,厌恶宦官,厌恶依仗家世钻营的世家子弟,厌恶权贵。

    谢骞和吴健相处几天之后就看明白了朱瑄的用意他和罗云瑾是旧相识,他为阁臣,罗云瑾为掌印太监,朱瑄需要在内阁中安排一个可以同时牵制他们两的人。

    想通以后,每当和吴健起争执时,他尽量忍让,避免冲突。

    吴健虽然嫉恶如仇,倒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见他确实有真才实学,不是尸位素餐之人,不会刻意和他为难。

    谢骞本就是长袖善舞之人,家底又殷实,很快重新融入阔别已久的朝堂。

    不久之后,辽东送回一封奏疏。

    罗云瑾请求归朝。

    内阁大臣面面相觑罗云瑾为什么突然要求还朝

    这封奏疏直接送到朱瑄的案头,他驳回罗云瑾的请求。

    几天之后,罗云瑾再次上疏,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连疏祈求归朝。

    朱瑄不允。

    谢骞心惊肉跳,给罗云瑾写了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辽东,劝他不要再上疏了。

    信送去辽东以后,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梦笔阁免费小说阅读_www.mengbige.com